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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诗曰: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怀自感梦难成。
  
  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羞将待月明。
  
  拟倩蜂媒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
  
  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话说一日,陈敬济听见薛嫂儿说知孙雪娥之事。这陈敬济乘着这个根由,就如此这般,使薛嫂儿往西门庆家对月娘说。薛嫂只得见月娘,说:"陈姑夫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要写状子,巡抚、巡按处告示,说老爹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的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这月娘一来因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二者又是来安儿小厮走了,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又死了,刚打发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的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敬济家。敬济说:"这是他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别的箱笼。"敬济又要使女元宵儿。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留着晚早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伏侍大姐的。"这敬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来回只教薛嫂儿走。他娘张氏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拜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也不稀罕这个使女看守哥儿。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了他,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敬济收下,满心欢喜,说道:"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
  
  饶你奸似鬼,吃我洗脚水。
  按下一头。单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自从清明郊外看见吴月娘、孟玉楼两人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知是西门庆妻小。衙内有心,爱孟玉楼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样儿风流俏丽。原来衙内丧偶,鳏居已久,一向着媒妇各处求亲,都不遂意。及见玉楼,便觉动心,但无门可入,未知嫁与不嫁,从违如何。不期雪娥缘事在官,已知是西门庆家出来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将各犯用刑研审,追出赃物数目,望其来领。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见官。衙内失望,因此才将赃物入官,雪娥官卖。至是衙内谋之于廊吏何不韦,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门亲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
  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一日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哥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老爹已下世了,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分付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亲。"那来昭喝道:"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胡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那陶妈妈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的那位奶奶。"
  来昭听了,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告诉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的?"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罗卜--动人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娘,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面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担阁了奴的青春年少。"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正是:
  
  含羞对众休开口,理鬓无言只揾头。
  月娘说:"此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的许多。"一面叫来昭:"你请那保山进来。"来昭门首唤陶妈妈,进到后边见月娘,行毕了礼数,坐下。小丫鬟倒茶吃了。月娘便问:"保山来,有甚事?"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分付,说贵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道:"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道:"俺家衙内说来,清明那日,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便是这位奶奶。"月娘听了,不消说就是孟三姐了。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
  等勾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话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个正头娘子。"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见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闲,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众。要寻个娘子当家,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是咱府上做这门亲事,老爹说来,门面差摇,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吓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好的带累了歹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做媒。奶奶若肯了,写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段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贴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礼。"不多时,使玳安儿叫了薛嫂儿来,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拿着贴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便是。"陶妈妈问他:"原先嫁这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因见婚贴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拿了这婚贴儿,交个过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也不算说谎。"
  二人走来,再不见路过响板的先生,只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着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子底下安放一张桌子,里面坐着个能写快算灵先生。这两个媒人向前道了万福,先生便让坐下。薛嫂道:"有个女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来,说:"不当轻视,先生权且收了,路过不曾多带钱来。"先生道:"请说八字。"陶妈妈递与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纪,先生道:"此是合婚。"一百捏指寻纹,把算子摇了一摇,开言说道:"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时,理取印绶之格。女命逆行,见在丙申运中。丙合辛生,往后大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虽夫星多,然是财命,益夫发福,受夫宠爱,这两年定见妨克,见过了不曾?"薛嫂道:"已克过两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见过,后来好了。"薛嫂儿道:"他往后有子没有?"先生道:"子早哩。直到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无比。"取笔批下命词四句道:
  
  娇姿不失江梅态,三揭红罗两画眉。
  
  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
  薛嫂问道:"先生,如何是’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这两句俺每不懂,起动先生讲说讲说。"先生道:"马首者,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才是贵星,享受荣华。寅皮是克过的夫主,是属虎的,虽是宠爱,只是偏房。往后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岁,有一子,寿终,夫妻偕老。"两个媒人说道:"如今嫁的倒果是个属马的,只怕大了好几岁,配不来。求先生改少两岁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岁罢。"薛嫂道:"三十四岁,与属马的也合的着么?"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炼,定成大器,正合得着。"当下改做三十四岁。
  两个拜辞了先生,出离卦肆,径到县中。门子报入,衙内便唤进陶、薛二媒人,旋磕了头。衙内便问:"那个妇人是那里的?"陶妈妈道:"是那边媒人。"因把亲事说成,告诉一遍,说:"娘子人才无比的好,只争年纪大些。小媳妇不敢擅便,随衙内老爹尊意,讨了个婚贴在此。"于是递上去。李衙内看了,上写着"三十四岁,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说道:"就大三两岁,也罢。"薛嫂儿插口道:"老爹见的是,自古道,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材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衙内道:"我已见过,不必再相。只择吉日良时,行茶礼过去就是了。"两个媒人禀说:"小媳妇几时来伺候?"衙内道:"事不迟稽迟,你两个明日来讨话,往他家说。"每个赏了一两银子,做脚步钱。两个媒人欢喜出门,不在话下。
  这李衙内见亲事已成,喜不自胜,即唤廊吏何不韦来商议,对父亲李知县说了。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日准娶妇人过门。就兑出银子来,委托何不韦、小张闲买办茶红酒礼,不必细说。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往西门庆家回月娘、玉楼话。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蓝田种玉来。
  四月初八日,县中备办十六盘羹果茶饼,一副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副丁当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绵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韦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
  十五日,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着,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交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了他。玉楼交兰香跟他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带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送到知县衙里来。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交各人前进,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戳说道:"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撏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纷纷议论不题。
  且说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赏薛嫂儿、陶妈妈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于飞之乐。到次日,吴月娘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衙内这边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进入后边院落,静俏俏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闹热,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正是:
  
  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
  这里月娘忧闷不题。却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如水,正合着油瓶盖。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越看越爱。又见带了两个从嫁丫鬟,一个兰香,年十八岁,会弹唱;一个小鸾,年十五岁,俱有颜色。心中欢喜没入脚处。有诗为证:
  
  堪夸女貌与郎才,天合姻缘礼所该。
  十二巫山云雨会,两情愿保百年偕。
  原来衙内房中,先头娘子丢了一个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揸髻,用手贴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髟狄)髻,身上穿一套怪绿乔红的裙袄,脚上穿着双拨船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长尺二。在人根前,轻身浪颡,做势拿班。衙内未娶玉楼时,他便逐日顿羹顿饭,殷勤伏侍,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和他如胶似漆,把他不去揪采,这丫头就使性儿起来。一日,衙内在书房中看书,这玉簪儿在厨下顿了一盏好果仁炮茶,双手用盘儿托来书房里,笑嘻嘻掀开帘儿,送与衙内。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搭伏定书桌就睡着了。这玉簪儿叫道:"爹,谁似奴疼你,顿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因见衙内打盹,在眼前只顾叫不应,说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里盹磕睡,起来吃茶!"叫衙内醒了,看见是他,喝道:"怪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去。"这玉簪儿满脸羞红,使性子把茶丢在桌上,出来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盏茶儿来你吃,倒吆喝我起来。常言:’丑是家中宝,可喜惹烦恼’。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交你要我来?"被衙内听见,赶上尺力踢了两靴脚。这玉簪儿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脸了,也不顿茶了。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无人处,一屁股就在玉楼床上坐下。玉楼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你每日跟随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听我说,老娘拿煤锹子请你。"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他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分付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这玉簪又气不愤,使性谤气,牵家打伙,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是你娘儿们占了罢,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的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散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如今甚么滋味了。我这气苦也没处声诉。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会那等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知玉楼在房听见,气的发昏,又不好声言对衙内说。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分付他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交兰香热水罢,休要使他。"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他,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浇上一锅滚水,只中喃喃呐呐说道:"也没见这娘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无故也只是个浪精(毛非),没三日不拿水洗。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门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趿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拦阻住,说道:"随他骂罢,你好惹气。只怕热身子出去,风试着你,倒值了多的。"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拖踏在地下,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爹,你休打我,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里了,情愿卖了我罢。"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玉楼劝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便卖银子来交,不在话下。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有诗为证: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多言闻者唾,只为人前口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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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这帖子太美,太漂亮了,顶,献花一朵.......!
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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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来旺偷拐孙雪娥 雪娥受辱守备府 

 诗曰:
  
  菟丝附蓬麻,引蔓原不长。
  
  失身与狂夫,不如弃道旁。
  
  暮夜为侬好,席不暖侬床。
  
  昏来晨一别,无乃太匆忙。
  
  行将滨死地,老痛迫中肠。
  话说吴大舅领着月娘等一簇男女,离了永福寺,顺着大树长堤前来。玳安又早在杏花酒楼下边,人烟热闹,拣高阜去处,幕天席地设下酒肴,等候多时了。远远望月娘众人轿子驴子到了,问道:"如何这咱才来?"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见春梅告诉一遍。不一时斟上酒来。众人坐下正饮酒,只见楼下香车绣毂往来,人烟喧杂。月娘众人骊着高阜,把眼观看,只见人山人海围着,都看教师走马耍解。
  原来是本县知县相公儿子李衙内,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余岁,见为国子上舍,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两巷中走,人称他为"李棍子"。那日穿着一弄儿轻罗软滑衣裳,头戴金顶缠棕小帽,脚踏乾黄靴,同廊吏何不韦带领二三十好汉,拿弹弓、吹筒、球棒在于杏花村大酒楼下,看教师李贵走马卖解,竖肩桩、隔肚带,轮枪舞棒,做各样技艺顽耍,引了许多男女围着烘笑。那李贵诨名为山东夜叉,头带万字巾,身穿紫窄衫,销金裹肚,坐下银鬃马,手执朱红杆明枪,背插招风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马,往来卖弄手段。这李衙内正看处,忽抬头看见一簇妇人在高阜处饮酒,内中一个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是谁家妇女,有男子汉没有?"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分付:"你去那高坡上,打听那三个穿白的妇人是谁家的。访得的实,告我知道。"那小张闲应诺,云飞跑去。不多时,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报说:"如此这般,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妻小。一个年老的姓吴,是他妗子;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这李衙内听了,独看上孟玉楼,重赏小张闲,不在话下。
  吴月娘和大舅众人观看了半日,见日色衔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上轿骑驴一径回家。有诗为证: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亲。
  这里月娘众人回家不题。却说那日,孙雪娥与西门大姐在家,午后时分无事,都出大门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个摇惊闺的过来。那时卖脂粉、花翠生活,磨镜子,都摇惊闺。大姐说:"我镜子昏了。"使平安儿:"叫住那人,与我磨镜子。"那人放下担儿,说道:"我不会磨镜子,我只卖些金银生活,首饰花翠。"站立在门前,只顾眼上眼下看着雪娥。雪娥便道:"那汉子,你不会磨镜子,去罢,只顾看我怎的!"那人说:"雪姑娘,大姑娘,不认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来。"那人道:"我是爹手里出去的来旺儿。"雪娥便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来?出落得恁胖了。"来旺儿道:"我离了爹门,到原籍徐州,家里闲着没营生,投跟了老爹上京来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爷儿死了,丁忧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内顾银铺,学会了此银行手艺,各样生活。这两日行市迟,顾银铺教我挑副担儿,出来街上发卖些零碎。看见娘每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瞭户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还不敢相认。"雪娥道:"原来是你。教我只顾认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旧儿女,怕怎的?"因问:"你担儿里卖的是甚么生活?挑进里面,等俺每看一看。"那来旺儿一面把担儿挑入里边院子里来。打开箱子,用箧儿托出几样首饰来:金银镶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大姐与雪娥看了一回,问来旺儿:"你还有花翠,拿出来。"这孙雪娥便留了他一对翠凤,一对柳穿金鱼儿。大姐便称出银子来与他。雪娥两样生活,欠他一两二钱银子,约下他:"明日早来取罢。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和你三娘和哥儿都往坟上与你爹烧纸去了。"来旺道:"我去年在家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儿,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儿如今才周半儿。一家儿大大小小,如宝上珠一般,全看他过日子哩。"说话中间,来昭妻一丈青出来,倾了盏茶与他吃,那来旺儿接了茶,与他唱了个喏。来旺也在跟前,同叙了回话。分付:"你明日来见见大娘。"那来旺儿挑担出门。
  到晚上,月娘众人轿子来家。雪娥、大姐、众人丫头接着,都磕了头。玳安跟盒担走不上,雇了匹驴儿骑来家,打发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诉雪娥、大姐,说今日寺里遇见春梅一节:"原来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俺每也不知。他来替他娘烧纸,误打误撞遇见他。娘儿每又认了回亲。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落后他又教伴当摆上他家的四五十攒盒,各样菜蔬下饭,筛酒上来,通吃不了。他看见哥儿,又与了他一对簪儿,好不和气。起解行三坐五,坐着大轿子,许多跟随。又且是出落的比旧时长大了好些,越发白胖了。"吴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旧。那时在咱家时,我见他比众丫鬟行事儿正大,说话儿沉稳,就是个才料儿。你看今日福至心灵,恁般造化。"孟玉楼道:"姐姐没问他,我问他来。果然半年没洗换,身上怀着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备好不喜欢哩。薛嫂儿说的倒不差。"说了一回,雪娥题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他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每就不认得了,买了他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雪娥道:"俺每教他明日来。"
  正坐着说话,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对月娘说:"哥儿来家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气,身上汤烧火热的。"这月娘听见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儿来,口揾着口儿,果然出冷汗,浑身发热,骂如意儿:"好淫妇,此是轿子冷了孩儿了。"如意儿道:"我拿小被儿裹的紧紧的,怎得冻着?"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上,唬了他来了。那等分付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着抱的去了。"如意儿道:"早小玉姐姐看着,只抱了他那里看看就来了,几时唬着他来!"月娘道:"别要说嘴,看那看儿便怎的?却把他唬了。"急忙叫来安儿:"快请刘婆子去。"不一时,刘婆来到。看了脉息,摸了身上,说:"着了些凉寒,撞见邪祟了。"留了两服朱砂丸,用姜汤灌下去。分付奶子抱着他,热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凉了。于是管待刘婆子吃了茶,与了他三钱银子,叫他明日还来看看。一家子慌的要不的,起起倒倒,整乱了半夜。
  却说来旺,次日依旧挑将生活担儿,来到西门庆门首,与来昭唱喏,说:"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许下今日教我来取银子,就见见大娘。"来昭道:"你且去着,改日来。昨日大娘来家,哥儿不好,叫医婆、太医看,下药,整乱了一夜,好不心,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称银子与你。"正说着,只见月娘、玉楼、雪娥送出刘婆子,来到大门首,看见来旺儿。那来旺儿扒在地下,与月娘、玉楼磕下两个头。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生逼勒的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来旺儿道:"也说不的,只是娘心里明白就是了。"说了回话,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拿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分付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吃的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雪娥独自悄悄和他说话:"你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对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两个递了眼色,这来旺儿就知其意,说:"这仪门晚夕关不关?"雪娥道:"如此这般,你来先到来昭屋里,等到晚夕,踩着梯凳,越过墙,顺着遮墙,我这边接你下来。咱二人会合一回,还有细话与你说。"这来旺得了此话,正是欢从额起,喜向腮生,作辞雪娥,挑担儿出门。正是:不着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诗为证:
  
  闲来无事倚门阑,偶遇多情旧日缘。
  
  对人不敢高声语,故把秋波送几番。
  这来旺儿欢喜来家,一宿无话。到次日,也不挑担儿出来卖生活,慢慢踅来西门庆门首,等来昭出来与他唱喏。那来昭便说:"旺哥稀罕,好些时不见你了。"来旺儿笑道:"不是也不来,里边雪姑娘少我几钱生活银,讨讨。"来昭一面把来旺儿让到房里坐下。来旺儿道:"嫂子怎不见?"来昭道:"你嫂子今日后边上灶哩。"那来旺儿拿出一两银子,递与来昭,说:"这银子取壶酒来,和哥嫂吃。"来昭道:"何消这许多。"即叫他儿子铁棍儿过来。那铁棍吊起头去--十五岁了,拿壶出来,打了一大注酒,使他后边叫一丈青来。不一时,一丈青盖了一锡锅热饭,一大碗杂熬下饭,两碟菜蔬,说道:"好呀,旺官儿在这里。"来昭便拿出银子与一丈青瞧,说:"兄弟破费,要打壶酒咱两口儿吃。"一丈青笑道:"无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让来旺炕上坐。摆下酒菜,把酒来斟。来旺儿先倾头一盏,递与来昭,次递一盏与一丈青,深深唱喏,说:"一向不见哥嫂,这盏水酒孝顺哥嫂。"一丈青便说:"哥嫂不道酒肉吃伤了!你对真人休说假话。里边雪姑娘昨日已央及达知我了,你两个旧情不断,托俺每两口儿如此这般周全你。你休推睡里梦里,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你若入港相会,有东西出来,休要独吃,须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每须耽许多利害。"那来旺便跪下说:"只望哥嫂周全,并不敢有忘。"说毕,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后边和雪娥答了话出来,对他说,约定晚上来,来昭屋里窝藏,待夜里关上仪门,后边人歇下,越墙而过,于中取事。有诗为证: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
  
  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这来旺得了此言,回来家,巴不到晚,踅到来昭屋里,打酒和他两口儿吃。至更深时分,更无一人觉的,直待的大门关了,后边仪门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个暗号儿,只听墙内雪娥咳嗽之声。这来旺儿踏着梯凳,黑暗中扒过粉墙,雪娥那边用凳子接着。两个就在西耳房堆马鞍子去处,两个相搂相抱,云雨做一处。彼此都是旷夫寡妇,欲心如火。那来旺儿缨枪强壮,尽力弄了一回,乐极精来,一泄如注。干毕,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段子衣服,分付:"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手艺,愁过不得日子?"来旺儿便说:"如今东门外细米巷,有我个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你那里曲弯小巷,倒避眼,咱两个投奔那里去。迟些时,看无动静,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两个商量已定。这来旺就作别雪娥,依旧扒过墙来,到来昭屋里。等至天明,开了大门,挨身出去。到黄昏时分,又来门首,踅入来昭屋里。晚夕依旧跳过墙去,两个干事。朝来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金银器皿,衣服之类。来昭两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必细说。
  一日,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儿,心中不快,睡得早。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儿,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娇儿房中元宵儿被敬济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儿与了雪娥,把元宵儿伏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发中秋儿睡下,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盖了头,随身衣服,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两个要走。来昭便说:"不争你走了,我看守大门,管放水鸭儿!若大娘知道,问我要人怎的?不如你每打房上去,就骊破些瓦,还有踪迹。"来旺儿道:"哥也说得是。"雪娥又留一个银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绫袄,一条黄绫裙,谢了他两口儿。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时,隔房扒过去。来昭夫妇又筛上两大钟暖酒,与来旺、雪娥吃,说:"吃了好走,路上壮胆些。"吃到五更时分,每人拿着一根香,骊着梯子,打发两个扒上房去,一步一步把房上瓦也跳破许多。比及扒到房檐跟前,街上人还未行走,听巡捕的声音,这来旺儿先跳下去,后却教雪娥骊着他肩背,接搂下来。两个往前边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拦住,便问:"往那里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脚。这来旺儿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弹了一弹,说道:"俺是夫妇二人,前往城外岳庙里烧香,起的早了些,长官勿怪。"那人问:"背的包袱内是甚么?"来旺儿道:"是香烛纸马。"那人道:"既是两口儿岳庙烧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罢。"这来旺儿得不的一声,拉着雪娥,往前飞走。走到城下,城门才开。打人闹里挨出城去,转了几条街巷。
  原来细米巷在个僻静去处,住着不多几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厦。到于屈姥姥家,屈姥姥还未开门。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来开了门,见来旺儿领了个妇人来。原来来旺儿本姓郑,名唤郑旺,说:"这妇人是我新寻的妻小。姨娘这里有房子,且借一间,寄住些时,再寻房子。"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教买柴米。那屈姥姥得了银子,只得留下。他儿子屈铛,因见郑旺夫妻二人,带着许多金银首饰东西,夜晚见财起意,就掘开房门偷盗出来去耍钱,致被捉获,具了事件,拿去本县见官。李知县见系贼赃之事,赃物见在,即差人押着屈铛到家,把郑旺、孙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的脸蜡黄也似黄了,换了渗淡衣裳,带着眼纱,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发了公人,押去见官。当下烘动了一街人观看,有认得的,说是西门庆家小老婆,今被这走出的小厮来旺儿--改名郑旺通奸,拐盗财物在外居住。又被这屈铛掏摸了,今事发见官。当下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路上行人口似飞。
  月娘家中自从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儿见箱内细软首饰都没了,衣服丢的乱三搅四,报与月娘。月娘吃了一惊,便问中秋儿:"你跟着他睡,走了,你岂不知?"中秋儿便说:"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边,半日方回,不知详细。"月娘又问来昭:"你看守大门,人出去你怎不晓的?"来昭便说:"大门每日上锁,莫不他飞出去!"落后看见房上瓦骊破许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骊访,只得按纳含忍。不想本县知县当堂理问这件事,先把屈铛夹了一顿,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钟二个,碎银五两,衣服二件,手帕一个,匣一个。向郑旺名下追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银镯一付,金钮五付,银簪四对,碎银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三两。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铛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责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教人递领状领孙氏。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污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打发了差人钱,回了知县话。知县拘将官媒人来,当官辩卖。
  却说守备府中,春梅打听得知,说西门庆家中孙雪娥如此这般,被来旺儿拐出,盗了财物去在外居住,事发到官,如今当官辨卖。这春梅听见,要买他来家上灶,要打他嘴,以报平昔之仇。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这守备即差张胜、李安。拿贴儿对知县说。知县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两银子官价。交完银子,领到府中,先见了大奶奶并二奶奶孙氏,次后到房中来见春梅。春梅正在房里缕金床上,锦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髟狄)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这雪娥听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扫米却做管仓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头?孙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处游。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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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词曰:
  
   佳人命薄,叹艳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老天浑不管, 好恶随人自取?既赋娇容,又全慧性,却遣轻归去。不 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可惜国色天香,随时飞谢,埋 没今如许。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台歌舞,紫陌春游, 绿窗晚秀,姊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今古。 右调《翠楼吟》
  话说月娘次日备了一张桌,并冥纸尺头之类,大姐身穿孝服,坐轿子,先叫薛嫂押祭礼,到陈宅来。只见陈敬济正在门首站立,便问:"是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敬济便道:"我鸡巴(入曰)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贴门神--来迟了半个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说,寡妇家没脚蟹,不知亲家灵柩来家,迟了一步,休怪。"正说着,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敬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敬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甚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着主。怎的说这个话?"敬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敬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你花子脚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蒿净了!"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去了。
  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祭礼,走来回覆吴月娘。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搬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当初揽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这等放屁辣臊。"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留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你不到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当晚不题。
  到次日,一顶轿子,教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敬济家来。不想陈敬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一般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一面管待玳安儿,安抚来家。
  至晚,陈敬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起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拿我煞气。"被敬济扯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把我也不认的了!"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分付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这正是:谁知好事多更变,一念翻成怨恨媒。这里不去。不题。
  且说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转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有诗为证: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绳摇拽学飞仙。
  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玳安押着食盒,先到厨下生起火来,厨役落作整理不题。月娘与玉楼、小玉、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等着吴大妗子,不见到。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儿,摆设桌面三牲,羹饭祭物,列下纸钱,只等吴大妗子。原来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约已牌时分,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儿骑将来。月娘便说:"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这驴儿怎的骑?"一面吃了茶,换了衣服,同来西门庆坟上祭扫。那月娘手拈着五根香,自拿一根,递一根与玉楼,又递一根与奶子如意儿替孝哥上,那两根递与吴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炉内,深深拜下去,说道:"我的哥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节,你的孝妻吴氏三姐、孟三姐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敬来与你坟前烧一陌钱纸。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拜毕,掩面痛哭。玉楼向前插上香,也深深拜下,同月娘大哭了一场。玉楼上了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哥儿也跪下上香,磕了头。吴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毕礼数,玳安把钱纸烧了。让到庄上卷棚内,放桌席摆饭,收拾饮酒。月娘让吴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与玉楼下陪。小玉和奶子如意儿,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也在两边打横列坐,把酒来斟。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守备慌的问:"你怎的哭?"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因此哭醒了。"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春梅道:"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守备说:"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叫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分纸钱,也是好处。"至次日,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径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来,分付玳安、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楼下,拣高阜去处,人烟热闹,那里设放桌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都把轿子抬着,后面跟随不坐,领定一簇男女,吴大舅牵着驴儿,压后同行,踏青游玩。三月桃花店,五里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知有多少。正走之间,也是合当有事,远远望见绿槐影里,一座庵院,盖造得十分齐整。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两下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钟鼓楼森立,藏经阁巍峨。旗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莹煌,炉内香烟缭绕。幢旗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通罗汉殿。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做甚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拾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月娘向大妗子说:"咱也到这寺里看一看。"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见有许多男女……"便出方丈来迎请,见了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答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众僧行,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时坐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稍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不一时,小和尚放下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才举箸儿让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会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族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这春梅在轿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忙将祭桌纸钱来摆设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轿。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摆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钱纸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不已。
  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见的。"月娘道:"他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他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来,分付小沙弥:"好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得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兰缕金宽斓裙子,带着丁当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拖。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丁当;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颈,花钿巧帖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宛如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让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来。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万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了。"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展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礼。"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过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玉楼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道:"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你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点心,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春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一面放声大哭。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都在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可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勾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关了家去。"大妗子再三不肯,辞了,方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长老来,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明随喝道,往新庄上去了。正是:
  
  树叶还有相逢时,岂可人无得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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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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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陈敬济感旧祭金莲 庞大姐埋尸托张胜 

 诗曰:
  
  梦中虽暂见,及觉始知非。
  
  展不成寐,徒倚独披衣。
  
  凄凄晓风急,腌腌月光微。
  
  空床常达旦,所思终不归。
  话说武松杀了妇人、王婆,劫去财物,逃上梁山去了,不题。且说王潮儿街上叫了保甲来,见武松家前后门都不开,又王婆家被劫去财物,房中衣服丢的横三竖四,就知是武松杀人劫财而去。未免打开前后门,见血沥沥两个死尸倒在地下,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后楼房檐下。迎儿倒扣在房中。问其故,只是哭泣。次日早衙,呈报到本县,杀人凶刃都拿放在面前。本县新任知县也姓李,双名昌期,乃河北真定府枣强县人氏。听见杀人公事,即委差当该吏典,拘集两邻保甲,并两家苦主王潮、迎儿。眼同当街,如法检验。生前委被武松因忿带酒,杀潘氏、王婆二命,叠成文案,就委地方保甲瘗埋看守。挂出榜文,四厢差人跟寻,访拿正犯武松,有人首告者,官给赏银五十两。
  守备府中张胜、李安打着一百两银子到王婆家,看见王婆、妇人俱已被武松杀死,县中差人检尸,捉拿凶犯。二人回报到府中。春梅听见妇人死了,整哭了两三日,茶饭都不吃。慌了守备,使人门前叫调百戏的货郎儿进去,耍与他观看,只是不喜欢。日逐使张胜、李安打听,拿住武松正犯,告报府中知道,不在话下。
  按下一头。且表陈敬济前往东京取银子,一心要赎金莲,成其夫妇。不想走到半路,撞见家人陈定从东京来,告说家爷病重之事:"奶奶使我来请大叔往家去,嘱托后事。"这敬济一闻其言,两程做一程,路上趱行。有日到东京他姑夫张世廉家。张世廉已死,止有姑娘见在。他父亲陈洪已是没了三日,满家带孝。敬济参见他父亲灵座。与他母亲张氏并姑娘磕头。张氏见他成人,母子哭做一处,通同商议:"如今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敬济便道:"如何是喜,如何是忧?"张氏道:"喜者,如今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忧则不想你爹爹病死在这里,你姑夫又没了,姑娘守寡,这里住着不是常法,如今只得和你打发你爹爹灵柩回去,葬埋乡井,也是好处。"敬济听了,心内暗道:"这一回发送,装载灵柩家小粗重上车,少说也得许多日期耽阁,却不误了六姐?不如先诓了两车细软箱笼家去,待娶了六姐,再来搬取灵柩不迟。"一面对张氏说道:"如今随路盗贼,十分难走。假如灵柩家小箱笼一同起身,未免起眼,倘遇小人怎了?宁可耽迟不耽错。我先押两车细软箱笼家去,收拾房屋。母亲随后和陈定、家眷并父亲灵柩,过年正月同起身回家,寄在城外寺院,然后做斋念经、筑坟安葬,也是不迟。"张氏终是妇人家,不合一时听信敬济巧言,就先打点细软箱笼,装载两大车,上插旗号,扮做香车。从腊月初一日东京起身,不上数日,到了山东清河县家门首,对他母舅张团练说:"父亲已死,母亲押灵车,不久就到。我押了两车行李,先来收拾打扫房屋。"他母舅听说:"既然如此,我仍搬回家去便了。"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腾出房子来。敬济见母舅搬去,满心欢喜,说:"且得冤家离眼前,落得我娶六姐来家,自在受用。我父亲已死,我娘又疼我。先休了那个淫妇,然后一纸状子,把俺丈母告到官,追要我寄放东西,谁敢道个不字?又挟制俺家充军人数不成!"正是:
  
  人便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
  这敬济就打了一百两银子在腰里,另外又袖着十两谢王婆,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可霎作怪,只见门前街旁埋着两个尸首,上面两杆枪交叉挑着个灯笼,门前挂着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给赏银五十两。"这敬济仰头看见,便立睁了。只见窝铺中站出两个人来,喝声道:"甚么人?看此榜文做甚?见今正身凶犯捉拿不着,你是何人?"大叉步便来捉获。敬济慌的奔走不迭,恰走到石桥下酒楼边,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巾,身穿青衲袄,随后赶到桥下,说道:"哥哥,你好大胆,平白在此看他怎的?"这敬济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识熟朋友--铁指甲杨二郎。二人声喏。杨二道:"哥哥一向不见,那里去来?"敬济便把东京父死往回之事,告说一遍:"恰才这杀死妇人,是我丈人的小,潘氏。不知他被人杀了。适才见了榜文,方知其故。"杨二郎告道:"他是小叔武松,充配在外,遇赦回还,不知因甚杀了妇人,连王婆子也不饶。他家还有个女孩儿,在我姑夫姚二郎家养活了三四年。昨日他叔叔杀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将此女县中领出,嫁与人为妻小去了。见今这两个尸首,日久只顾埋着,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更不知何年月日才拿住凶犯武松。"说毕,杨二郎招了敬济,上酒楼饮酒:"与哥拂尘。"敬济见妇人已死,心中痛苦不了,那里吃得下酒。约莫饮勾三杯,就起身下楼,作别来家。
  到晚夕,买了一陌钱纸,在紫石街离王婆门首远远的石桥边,叫着妇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陈敬济,今日替你烧陌钱纸。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早佑佑捉获住仇人武松,替你报仇雪恨。我在法场上看着剐他,方趁我平生之志。"说毕哭泣,烧化了钱纸。敬济回家,闭了门户。走归房中,恰才睡着,似睡不睡,梦见金莲身穿素服,一身带血,向敬济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归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敬济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我丈母那无仁义的淫妇知道。他只恁赖我,倒趁了他机会。姐姐,你须往守备府中,对春梅说知,教他葬埋你身尸便了。"妇人道:"刚才奴到守备府中,又被那门神户尉拦挡不放,奴须慢慢再哀告他则个。"敬济哭着,还要拉着他说话,被他身上一阵血腥气,撇气挣脱,却是南柯一梦。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着武松,是好伤感人也!"正是:
  
  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按下一头。却表县中访拿武松,约两个月有余,捕获不着,已知逃遁梁山为盗。地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所有两个尸首,相应责令家属领埋。王婆尸首,便有他儿子王潮领的埋葬。止有妇人身尸,无人来领。却说府中春梅,两三日一遍,使张胜、李安来县中打听。回去只说凶犯还未拿住,尸首照旧埋瘗,地方看守,无人敢动。直挨过年,正月初旬时节,忽一日晚间,春梅作一梦。恍恍惚惚,梦见金莲云髻蓬松,浑身是血,叫道:"庞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所有奴的尸首,在街暴露日久,风吹雨洒,鸡犬作践,无人领埋。奴举眼无亲,你若念旧日母子之情,买具棺木,把奴埋在一个去处,奴在阴司口眼皆闭。"说毕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还要再问他别的话,被他挣开,撇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从睡梦中直哭醒来,心内犹疑不定。
  次日叫进张胜、李安分付:"你二人去县中打听,那埋的妇人、婆子尸首还有也没有。"张胜、李安应诺去了。不多时,来回报:"正犯凶身已自逃走脱了。所有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尸首,他儿子招领的去了。那妇人无人来领,还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这桩事儿,累你二人替我干得来,我还重赏你。"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说那里话,若肯在老爷前抬举小人一二,便消受不了。虽赴汤跳水,敢说不去?"春梅走到房中,拿出十两银子,两匹大布,委付二人道:"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嫁在西门庆家,今日出来,被人杀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拿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把他装殓了,抬出城外,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我还重赏你。"二人道"这个不打紧,小人就去。"李安说:"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须拿老爷个贴儿,下与县官才好。"张胜道:"只说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县官不敢不依,何消贴子。"于是领了银子,来到班房内。张胜便向李安说:"想必这死的妇人,与小夫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相结的好,今日方这等为他费心。想着死了时,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饭,直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调与他观看,还不喜欢。今日他无亲人领去,小夫人岂肯不葬埋他?咱每若替他干得此事停当,早晚他在老爷跟前,只方便你我,就是一点福星。见今老爷百依百随,听他说话,正经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后。"说毕,二人拿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就说他妹子在老爷府中,来领尸首。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材,把妇人尸首掘出,把心肝填在肚内,用线缝上,用布装殓停当,装入材内。张胜说:"就埋在老爷香火院永福寺里罢,那里有空闲地。"就叫了两名伴当,抬到永福寺,对长老说:"这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要一块地儿葬埋。"长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后拣一块空心白杨树下那里葬埋。已毕,走来宅内回春梅话,说:"除买棺材装殓,还剩四两银子。"交割明白。春梅分付:"多有起动,你二人将这四两银子,拿二两与长老道坚,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经忏,超度他升天。"又拿出一大坛酒,一腿猪肉,一腿羊肉:"这二两银子,你每人将一两家中盘缠。"二人跪下,那里敢接?只说:"小夫人若肯在老爷面前抬举小人,消受不了。这些小劳,岂敢接受银两。"春梅道:"我赏你,不收,我就恼了。"二人只得磕头领了出来。两个班房吃酒,甚是称念小夫人好处。次日,张胜送银子与长老念经,春梅又与五钱银子买纸,与金莲烧,俱不在话下。
  却说陈定从东京载灵柩家眷到清河县城外,把灵柩寄在永福寺,等念经发送,归葬坟内。敬济在家听见母亲张氏家小车辆到了,父亲灵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毕,与张氏磕了头。张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敬济只说:"心中不好,家里无人看守。"张氏便问:"你舅舅怎的不见?"敬济道:"他见母亲到,连忙搬回家去了。"张氏道:"且教你舅舅住着,慌搬去怎的?"一面他母舅张团练来看姐姐。姊妹抱头而哭,置酒叙说,不必细说。
  次日,张氏早使敬济拿五两银子、几陌金银钱纸,往门外与长老,替他父亲念经。正骑头口街上走,忽撞遇他两个朋友陆大郎、杨大郎,下头口声喏。二人问道:"哥哥那里去?"敬济悉言:"先父灵柩寄在门外寺里,明日二十日是终七,家母使我送银子与长老,做斋念经。"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灵柩到了,有失吊问。"因问:"几时发引安葬?"敬济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间,念经毕,入坟安葬。"说罢,二人举手作别。这敬济又叫住,因问杨大郎:"县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尸首怎不见?被甚人领的去了?"杨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着武松,禀了本县相公,令各家领去葬埋。王婆是他儿子领去。这妇人尸首,丢了三四日,被守备府中买了一口棺材,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去葬了。"敬济听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尸首。因问二郎:"城外有几个永福寺?"二郎道:"南门外只有一个永福寺,是周秀老爷香火院,那里有几个永福寺来?"敬济听了,暗喜:"就是这个永福寺,也是缘法凑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处。"一面作别二人,打头口出城,径到永福寺中。见了长老,且不说念经之事,就先问长老道坚:"此处有守备府中新近葬的一个妇人,在那里?"长老道:"就在寺后白杨树下。说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这陈敬济且不参见他父亲灵柩,先拿钱祭物,至于金莲坟上,与他祭了,烧化钱纸,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陈敬济来与你烧一陌纸钱,你好处安身,苦处用钱。"祭毕,然后才到方丈内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递与长老经钱,教他二十日请八众禅僧,念断七经。长老接了经衬,备办斋供。敬济到家,回了张氏话。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择吉发引,把父亲灵柩归到祖茔。安葬已毕,来家母子过日不题。
  却表吴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气融和,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小玉,出来大门首站立,观看来往车马,人烟热闹。忽见一簇男女,跟着个和尚,生的十分胖大,头顶三尊铜佛,身上构着数枝灯树,杏黄袈裟风兜袖,赤脚行来泥没踝。当时古人有几句,赞的这行脚僧好处:
  
  打坐参禅,讲经说法。铺眉苦眼,习成佛祖家风;赖教求食,立起法门规矩。白日里卖杖摇铃,黑夜间舞枪弄棒。有时门首磕光头,饿了街前打响嘴。空色色空,谁见众生离下土?去来来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见月娘众妇人在门首,便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在家老菩萨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龙华一会上人。贫僧是五台山下来的,结化善缘,盖造十王功德,三宝佛殿。仰赖十方施主菩萨,广种福田,舍资才共成胜事,种来生功果。贫僧只是挑脚汉。"月娘听了他这般言语,便唤小玉往房中以一顶僧帽,一双僧鞋,一吊铜钱,一斗白米。原来月娘平昔好斋僧布施,常时发心做下僧帽、僧鞋,预备来施。这小玉取出来,月娘分付:"你叫那师父近前来,布施与他。"这小玉故做娇态,高声叫道:"那变驴的和尚,过不过来!俺奶奶布施与你这许多东西,还不磕头哩。"月娘便骂道:"怪堕业的小臭肉儿,一个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没紧,恁谤他怎的?不当家化化的,你这小淫妇儿,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小玉笑道:"奶奶,这贼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一双贼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双手接了鞋帽钱来,打问讯说道:"多谢施主老菩萨布施。"小玉道:"这秃厮好无礼。这些人站着,只打两个问讯儿,就不与我打一个儿?"月娘道:"小肉儿,还恁说白道黑道。他一个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这个问讯。"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爷儿子,谁是佛爷女儿?"月娘道:"相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儿。"小玉道:"譬若说,相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都是佛爷女儿,谁是佛爷女婿?"月娘忍不住笑,骂道:"这贼小淫妇儿,也学的油嘴滑舌,见见就说下道儿去了。"小玉道:"奶奶只骂我,本等这秃和尚贼眉竖眼的只看我。"孟玉楼道:"他看你,想必认得你,要度脱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说着,众妇女笑了一回。月娘喝道:"你这小淫妇儿,专一毁僧谤佛。"那和尚得了布施,顶着三尊佛扬长而去了。小玉道:"奶奶还嗔我骂他,你看这贼秃,临去还看了我一眼才去了。"有诗单道月娘修善施僧好处:
  
  守寡看经岁月深,私邪空色久违心。
  
  奴身好似天边月,不许浮云半点侵。
  月娘众人正在门首说话,忽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从街上过来。见月娘众人道了万福。月娘问:"你往那里去来?怎的影迹儿也不来我这里走走?"薛嫂儿道:"不知我终日穷忙的是些甚么。这两日,大街上掌刑张二老爹家,与他儿子和北边徐公公家做亲,娶了他侄女儿,也是我和文嫂儿说的亲事。昨日三朝,摆大酒席,忙的连守备府里咱家小大姐那里叫我,也没去,不知怎么恼我哩。"月娘问道:"你如今往那里去?"薛嫂道:"我有桩事,敬来和你老人家说来。"月娘道:"你有话进来说。"一面让薛嫂儿到后边上房里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你陈亲家从去年在东京得病没了,亲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老小灵柩。从正月来家,已是念经发送,坟上安葬毕。我听说你老人家这边知道,怎不去烧张纸儿,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来说,俺怎得晓的,又无人打听。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儿杀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处,却不知如今怎样了。"薛嫂儿道:"自古生有地儿死有处。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却不好来。平日不守本分,干出丑事来,出去了,若在咱家里,他小叔儿怎得杀了他?还是冤有头,债有主。倒还亏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过娘儿们情场,差人买了口棺材,领了他尸首,葬埋了。不然只顾暴露着,又拿不着小叔子,谁去管他?"孙雪娥在旁说:"春梅在守备府中多少时儿,就这等大了?手里拿出银子,替他买棺材埋葬,那守备也不嗔,当他甚么人?"薛嫂道:"耶(口乐),你还不知,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见他生的好模样儿,乖觉伶俐,就与他西厢房三间房住,拨了个使女伏侍他。老爷一连在他房里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头。三日吃酒,赏了我一两银子,一匹段子。他大奶奶五十岁,双目不明,吃长斋,不管事。东厢孙二娘生了小姐,虽故当家,挝着个孩子。如今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拿着,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且说银子,手里拿不出来?"几句说的月娘、雪娥都不言语。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分付:"你明日来,我这里备一张祭桌,一匹尺头,一分冥纸,你来送大姐与他公公烧纸去。"薛嫂儿道:"你老人家不去?"月娘道:"你只说我心中不好,改日望亲家去罢。"那薛嫂约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着我。饭罢时候我来。"月娘道:"你如今到那里去?守备府中不去也罢。"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当叫了我好几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么?"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老爷好不喜欢,叫了我去,已定赏我。"提着花箱,作辞去了。雪娥便说:"老淫妇说的没个行款也!他卖与守备多少时,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备身边少说也有几房头,莫就兴起他来,这等大道?"月娘道:"他还有正景大奶奶,房里还有一个生小姐的娘子儿哩。"雪娥道:"可又来!到底还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说话,正是:从天降下钩和线,就地引来是非来。有诗为证:
  
  曾记当年侍主旁,谁知今日变风光。
  
  世间万事皆前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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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诗曰:
  
  悠悠嗟我里,世乱各东西。
  
  存者问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家既败,壮士归来时。
  
  行久见空巷,日暮气惨凄。
  
  但逢狐与狸,竖毛怒裂眦。
  
  我有镯镂剑,对此吐长霓。
  话说陈敬济雇头口起身,叫了张团练一个伴当跟随,早上东京去不题。却表吴月娘打发潘金莲出门,次日使春鸿叫薛嫂儿来,要卖秋菊。这春鸿正走到大街,撞见应伯爵,叫住问:"春鸿,你往那里去?"春鸿道:"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儿去。"伯爵问:"叫媒人做甚么?"春鸿道:"卖五娘房里秋菊丫头。"伯爵又问:"你五娘为甚么打发出来嫁人?"这春鸿便如此这般,"因和俺姐夫有些说话,大娘知道了,先打发了春梅小大姐,然后打了俺姐夫一顿,赶出往家去了。昨日才打发出俺五娘来。"伯爵听了,点了点头儿,说道:"原来你五娘和你姐夫有楂儿,看不出人来。"又向春鸿说:"孩儿,你爹已是死了,你只顾还在他家做甚么?终是没出产。你心里还要归你南边去?还是这里寻个人家跟罢。"春鸿道:"便是这般说。老爹已是没了,家中大娘好不严禁,各处买卖都收了,房子也卖了,琴童儿、画童儿都走了,也揽不过这许多人口来。小的待回南边去,又没顺便人带去。这城内寻个人家跟,又没个门路。"伯爵道:"傻孩儿,人无远见,安身不牢。千山万水,又往南边去做甚?你肚里会几句唱,愁这城内寻不出主儿来答应。我如今举保个门路与你。如今大街坊张二老爹家,有万万贯家财,见顶补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应,他见你会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个亲随大官儿,又不比在你家里。他性儿又好,年纪小小,又倜傥,又爱好,你就是个有造化的。"这春鸿扒倒地下就磕了个头:"有累二爹。小的若见了张老爹,得一步之地,买礼与二爹磕头。"伯爵一把手拉着春鸿说:"傻孩儿,你起来,我无有个不作成人的,肯要你谢?你那得钱儿来!"春鸿道:"小的去了,只怕家中大娘抓寻小的怎了?"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问你张二老爹讨个贴儿,封一两银子与他家。他家银子不敢受,不怕不把你不双手儿送了去。"说毕,春鸿往薛嫂儿家,叫了薛嫂儿。见月娘,领秋菊出来,只卖了五两银子,交与月娘,不在话下。
  却说应伯爵领春鸿到张二官宅里见了。张二官见他生的清秀,又会唱南曲,就留下他答应。便拿拜贴儿,封了一两银子,送往西门庆家,讨他箱子。那日吴月娘家中正陪云离守娘子范氏吃酒。先是云离守补在清河左卫做同知,见西门庆死了,吴月娘守寡,手里有东西,就安心有垂涎图谋之意。此日正买了八盘羹果礼物,来看月娘。见月娘生了孝哥,范氏房内亦有一女,方两月儿,要与月娘结亲。那日吃酒,遂两家割衫襟,做了儿女亲家,留下一双金环为定礼。听见玳安儿拿进张二官府贴儿,并一两银子,说春鸿投在他家答应去了,使人来讨他箱子衣服。月娘见他见做提刑官,不好不与他,银子也不曾收,只得把箱子与将出来。
  初时,应伯爵对张二官说:"西门庆第五娘子潘金莲生得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因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合气,今打发出来,在王婆家嫁人。"这张二官一替两替使家人拿银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只推他大娘子分付,不倒口要一百两银子。那人来回讲了几遍,还到八十两上,王婆还不吐口儿。落后春鸿到他宅内,张二官听见春鸿说,妇人在家养育女婿方打发出来。这张二官就不要了,对着伯爵说:"我家现放着十五岁未出幼儿子上学攻书,要这样妇人来家做甚?"又听见李娇儿说,金莲当初用毒药摆布死了汉子,被西门庆占将来家,又偷小厮,把第六个娘子娘儿两个,生生吃他害杀了。以此张二官就不要了。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卖到守备府中,守备见他生的标致伶俐,举止动人,心中大喜。与了他三间房住,手下使一个小丫鬟,就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三日,替他裁了两套衣服。薛嫂儿去,赏了薛嫂五钱银子。又买了个使女扶持他,立他做第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长斋念佛,不管闲事。还有生姐儿孙二娘,在东厢居住。春梅在西厢房,各处钥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宠爱他。一日,听薛嫂儿说,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他大气儿不着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他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他来,俺娘儿每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说他怎的好模样儿,诸般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他若来,奴情愿做第三也罢。"于是把守备念转了,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二方手帕,二钱银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个出色的妇人。王婆开口指称他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银子。张胜、李安讲了半日,还了八十两,那王婆不肯,不转口儿,要一百两:"媒人钱不要便罢了,天也不使空人。"这张胜、李安只得又拿回银子来禀守备。丢了两日,怎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守备见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张胜《李安,毡包内拿着银子,打开与婆子看,又添到九十两上。婆子越发张致起来,说:"若九十两,到不的如今,提刑张二老爹家抬的去了。"这周忠就恼了,分付李安把银子包了,说道:"三只脚蟾便没处寻,两脚老婆愁寻不出来!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爹管不着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爷跟前说念,要娶这妇人,平白出这些银子,要他何用!"李安道:"勒掯俺两番三次来回,贼老淫妇,越发鹦哥儿风了!"拉着周忠说:"管家,咱去来,到家回了老爷,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与他一顿好拶子。"这婆子终是贪着陈敬济那口食,由他骂,只是不言语。二人到府中,回禀守备说:"已添到九十两,还不肯。"守备说:"明日兑与他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罢。"周忠说:"爷就与了一百两,王婆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他两日,他若张致,拿到府中拶与他一顿拶子,他才怕。"看官听说,大段金莲生有地而死有处,不争被周忠说这两句话。有分交:这妇人从前作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人生虽未有前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按下一头。单表武松自从垫发孟州牢城充军之后,多亏小管营施恩看顾。次后,施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被蒋门神打伤,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蒋门神一顿。不想蒋门神妹子玉兰,嫁与张都监为妾,赚武松去,假捏贼情,将武松拷打,转又发安平寨充军。这武松走到飞云浦,又杀了两个公人,复回身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写了一封书,皮箱内封了一百两银子,教武松到安平寨与知寨刘高,教看顾他。不想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来到家中,寻见上邻姚一郎,交付迎儿。那时迎儿已长大十九岁了,收揽来家,一处居住。就有人告他说:"西门庆已死,你嫂子又出来了,如今还在王婆家,早晚嫁人。"这汉子扣了,旧仇在心。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次日,理帻穿衣,径走过间壁王婆门首。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便问:"王妈妈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见是武松,道了万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楂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一面请他上坐,点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的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是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还不吐口儿,便道:"他在便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说谢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说。"
  那妇人在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我一件,只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银子才嫁人。"武松道:"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他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勾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与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的屁滚尿流,没口说道:"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妇人听了此言,走到屋里,又浓浓点了一钟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婆子问道:"如今他家要发脱的紧,又有三四个官户人家争着娶,都回阻了,价钱不兑。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着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子,晚夕请嫂嫂过去。"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拿出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敬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见钟不打,去打铸钟?"又见五两谢他,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他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着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他家大娘只叫我发脱,又没和我断定价钱,我今胡乱与他一二十两银子就是了,绑着鬼也落他一半多养家。"就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家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中又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领妇人过门,换了孝,带着新(髟狄)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内明亮亮点着灯烛,重立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有些疑忌,由不的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分付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武松教迎儿拿菜蔬摆在桌上,须臾烫上酒来,请妇人和王婆吃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勾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只闻飕的一声响,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的朴刀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住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刚须,说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炮?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由未了,武松把刀子(忄乞)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匹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番,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起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那婆子见势头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栓。被武松大叉步赶上,揪番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意,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道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那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了两撇。
  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武大心窝,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婆听见,只是暗中叫苦,说:"傻才料,你实说了,却教老身怎的支吾。"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松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势头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髟狄)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扎乞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这妇人,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亡年三十二岁。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成城中。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钱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古人有诗一首,单悼金莲死的好苦也:
  
  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
  
  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
  
  往事看嗟一场梦,今身不值半文钱。
  
  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
  武松杀了妇人,那婆子便叫:"杀人了!"武松听见他叫,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后楼房檐下。
  那时有初更时分,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武松跳过王婆家来,还要杀他儿子王潮。不想王潮合当不该死,听见他娘这边叫,就知武松行凶,推前门不开,叫后门也不应,慌的走去街上叫保甲。那两邻明知武松凶恶,谁敢向前。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房内一人也没有。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他衣服撇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佗,上梁山为盗去了。正是:
  
  平生不作绉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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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敬济 金莲解渴王潮儿 

 诗曰:
  
  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
  
  睽违一载犹三载,情绪千丝与万条。
  
  好句每从秋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
  
  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去后,房中纳闷,不题。单表陈敬济,次日上饭时出去,假作讨帐,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薛嫂儿正在屋里,一面让进来坐。敬济拴了头口,进房坐下,点茶吃了。薛嫂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敬济道:"我往前街讨帐,竟到这里。昨晚大小姐出来了,和他说句话儿。"薛嫂故作乔张致,说:"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因为你每通同作弊,弄出丑事来,才把他打发出门,教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你还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又是一场儿。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那敬济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两银子来:"权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还谢你。"那薛嫂见钱眼开,便道:"好姐夫,自恁没钱使,将来谢我!只是我去年腊月,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顶,将有一年来,本利该八钱银子,你寻与我罢。"敬济道:"这个不打紧,明日就寻与你。"
  这薛嫂儿一面请敬济里间房里去,与春梅厮见,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我去买茶食点心。"又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教他二人吃。这春梅看见敬济,说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敬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你教薛妈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腌韭菜--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说毕,不一时,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放炕桌儿摆了,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一递一句,说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个出色姐儿出来,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装门面也不好看。还要旧时原价。就是清水,这碗里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儿。原来这等夹脑风。临时出门,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教他娘拿了两件衣服与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么做上盖?"比及吃得酒浓时,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正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波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比时难割难舍。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敬济出港,骑上头口来家。
  迟不上两日,敬济又稍了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枕头出来与薛嫂儿。又拿银子打酒,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催薛嫂儿:"怎的还不上主儿?"看见头口拴在门首,来安儿到家学了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来。"月娘听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尽力数说了一遍,道:"你领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着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若是你不打发,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教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来。"这薛嫂儿听了,到底还是媒人的嘴,说道:"天么天么!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赶着增福神着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着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陪上。"月娘又道:"小厮说陈家种子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道:"耶(口乐)!耶(口乐)!又是一场儿。还是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咱狮子街铺内,银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几时进屋里吃酒来!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吃他一篇,说的不言语了,说道:"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薛嫂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长吃好,短吃好?他在那里也没的久停久坐,与了我枕头,茶也没吃就来了。几曾见咱家小大姐面儿来!万物也要个真实,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来。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老爷府中,要他图生长,只出十二两银子。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女儿,其余别人出不上。"薛嫂当下和月娘砸死了价钱。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段袄儿,蓝段裙子,脚上双鸾尖翘翘,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模样儿,比旧时越又红又白,身段儿不短不长,一双小脚儿,满心欢喜,就兑出五十两一锭元宝来,这薛嫂儿拿出家,凿下十三两银子,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另外又拿出一两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那吴月娘免不过,只得又秤出五钱银子与他,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
  却表陈敬济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见月娘凡事不理他,门户都严禁,到晚夕亲自出来,打灯笼前后照看,上了锁,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敬济十分急了,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你是我老婆,不顾赡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念七日,孟玉楼生日。玉楼安排了几碗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拿出前边铺子,教敬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才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楼不肯。春鸿拿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了,不勾,又使来巡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敬济不肯,定要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敬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又另拿钱,打了酒来吃着。骂来安儿:"贼小奴才儿,你别要慌!你主子不待见我,连你这奴才每也欺负我起来了,使你使儿不动。我与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伤了,有爹在怎么行来?今日爹没了,就改变了心肠,把我来不理,都乱来挤撮我。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凉耐怕儿!"傅伙计劝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谁?想必后边忙。怎不与姐夫吃?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敬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骂我一篇是非。就算我(入日)了人,人没(入日)了我?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会事的把俺女婿收笼着,照旧看待,还是大家便益。"傅伙计见他话头儿来的不好,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王十九,只吃酒,且把散话革起。"这敬济眼瞅着傅伙计,骂道:"老贼狗,怎的说我散话!揭跳我醉了,吃了你家酒来?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故只是他家行财,你也挤撮我起来!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勾了,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夺权儿做买卖,好禁钱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教他打官司!"那傅伙计最是个小胆儿的人,见头势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小厮收了家活,后边去了,敬济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傅伙计早辰进后边,见月娘把前事具诉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帐目,不做买卖了。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才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有甚金银财宝?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那时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昼夜耽心。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的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的光光的。小孩儿家说话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计安抚住了不题。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了铺挤着一屋里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桌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敬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相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说不说。"这陈敬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股儿着。"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姐夫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语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见:
  
  荆山玉损,可惜西门庆正室夫妻;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花容掩淡,犹如西园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日春风急,吹折江梅就地花。
  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炕上坐的。孙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奶子如意儿对孟玉楼、孙雪娥,将敬济对众人将哥儿戏言之事,说了一遍:"我好意说他,又赶着我踢了两脚,把我也气的发昏在这里。"雪娥扶着月娘,待的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的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得他这许多。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那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边,下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平空留着他在家里做甚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说的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
  到次日,饭时已后,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请进陈敬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下,问他:"你知罪么?"那陈敬济也不跪,转把脸儿高扬,佯佯不采。月娘大怒,于是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唬的众妇人看见,却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法儿,怎得脱身。"于是扒起来,一手兜着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帐,交与傅伙计。敬济自知也立脚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径往他母舅张团练家,他旧房子自住去了。正是:
  
  唯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打了陈敬济,赶离出门去了,越发忧上加忧,闷上添闷。一日,月娘听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儿去叫了王婆来。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车的一百两银子来家,得其发迹,也不卖茶了,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连忙穿衣就走,到路上问玳安说:"我的哥哥,几时没见你,又早笼起头去了,有了媳妇儿不曾?"玳安道:"还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甚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他出来嫁人。"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碜儿来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么?"玳安道:"他姓陈,名唤陈敬济。"王婆子道:"想着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去央烦你爹。到宅内,你爹不在,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折针也迸不出个来,只叫丫头倒一钟清茶我吃了,出来了。我只道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也还出来!好个浪蹄子淫妇,休说我是你个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闲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玳安道:"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炒嚷作乱,昨日差些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领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玳安道:"这个少不的,俺大娘自有个处。"
  两个说话间,到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烦二王,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叫他吃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他恁个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吃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说长道短,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见势头不好,料难久住,便也发话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有势休要使尽了,赶人不可赶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儿,怎听奴才淫妇戳舌,便这样绝情绝义的打发我出去!我去不打紧,只要大家硬气,守到老没个破字儿才好。"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后边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了轿子才回。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共生离。
  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听见动旦,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咬的响,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
  
  你身躯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偏好钻穴隙。更有一桩儿不老实,到底改不的偷馋抹嘴。
  有日,陈敬济打听得潘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家聘嫁,因提着两吊铜钱,走到王婆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的粪。这敬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甚么?"敬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敬济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么人?"那敬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在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敬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不许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敬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簪子和钱,分付:"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于是掀帘,放敬济进里间。妇人正坐在炕上,看见敬济,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也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的,拆散的你东我西,皆是为谁来?"说着,扯住敬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敬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剐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才打听知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里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妇人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敬济道:"如何人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敬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母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罢。"婆子道:"休说五六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绸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拿着两卦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敬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王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敬济道:"我雇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与你说明白着。"敬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毕,敬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此这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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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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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诗曰:
  
   情若连环总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 相冷眼谁揪采?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 终须还了鸳鸯债。
  话说月娘取路来家,不题。单表金莲在家,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缠做一处。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教敬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敬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敬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敬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德。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打胎?没有,没有。"敬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女子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于是取了两贴,付与敬济。敬济得了药,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妇人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知前拜罢,就对玉楼众姐妹,把岱岳庙中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合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着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那秋菊在家,把金莲、敬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告月娘说。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见,连忙上楼去说:"不好了,大娘来了。"两人忙了手脚,没处躲避。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家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敬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当日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要在这里雌饭吃!"敬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子往前边来了。
  自此已后,敬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烫面吃。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就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敬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也不追问。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敬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径到薛嫂家,拴了驴儿,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敬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敬济吃。坐不多时,只见薛嫂儿来了,与敬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敬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与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是疏淡我。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敬济道:"薛嫂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贴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敬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敬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有无,随人说去。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不出个墓生儿来,莫不是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饮酒,只见薛嫂儿来到,向金莲道个万福,又与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儿们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整日干的不知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称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两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动。"春梅一面筛了一钟酒,递与薛嫂儿。薛嫂忙又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日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来听。"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每说话。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许他进来取衣裳拿药材了。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于是取出敬济封的柬贴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
  
  袄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洗净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怎么也是有。六姐妆次敬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里间,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儿。帕儿上又写了一首词儿,叙其相思契阔之怀。写完,封得停当,走出来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蜃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生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子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鳖气哩!却相是贼人胆儿虚一般。"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了薛嫂五钱银子。
  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敬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你休使性儿赌鳖气,教你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漏眼不藏丝,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敬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儿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我进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敬济道:"薛妈,你且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把人(足丽)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指,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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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曾静师化缘雪涧洞 

 诗曰: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情绪几惶惶。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空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说话一日,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因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吴大舅道:"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一面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三个头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分付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外边去。"又分付陈敬济:"休要那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十五日早辰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姊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门房钥匙交付与小玉拿着。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房安歇,次日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凄凄,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
  话休饶舌。一路无词,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吴大舅见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庙来。那岱岳库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弱水蓬莱;
  
  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
  
  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猎舞舜目尧眉;
  
  近观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
  
  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祈护福。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正是: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纸钱,吃了些斋食。然后领月娘上顶,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五十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已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红牌扁,金书"碧霞宫"三字。进入宫内,瞻礼娘娘金身。怎生模样?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敬木)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
  
  唇似金朱,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瑶池,却似嫦娥离月殿。正大仙云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着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牿齿,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登云履,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来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或张弓挟弹,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不敢惹他。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又是一位苍白髭髯老子跟随,两个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吴大舅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
  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正面放一张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幅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左右一对联,大书着:"两袖清风舞鹤,一轩明月谈经。"伯才问吴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吴,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得标致,头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便拿他解馋填馅。不一时,守清、守礼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饼馓,各样菜蔬,摆满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上来。用琥珀镶盏,满泛金波。吴月娘见酒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匹大布、二两白金,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吴大舅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吴大舅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石道士分付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爷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与你吴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月娘不肯接。吴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钟,递上去与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用此酒,其味如何?"吴大舅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诚,甚是敬爱小道。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客。"这里说话,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吴大舅饮了几杯,见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明早下山从容些。"吴大舅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罗唣。"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决无丝毫差池。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面,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来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吴大舅听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钟斟上酒来。吴大舅见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在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去了。
  月娘方才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手抱住月娘,说道:"小生殷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倘蒙见怜,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天锡抵死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月娘越高声叫的紧了,口口大叫:"救人!"平安、玳安听见是月娘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这吴大舅慌的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声:"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撇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
  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吴大舅寻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随玳安、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宫,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
  约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内。如此这般,告店小二说。小二叫苦连声,说:"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岁。你便去了,俺开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得清河县去?"老僧说:"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虽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庆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谢老师。老师不受,说:"贫曾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何如?"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余,就与老师作徒弟。"月娘道:"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遂含糊许下老师。一面作辞老师,竟奔清河县大道而来。正是:
  
  世上只有人心歹,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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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诗曰: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语鬼神知,空把佳期为君说。
  话说潘金莲见陈敬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却是七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盂兰会箱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敬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敬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来!险些儿一夜不曾把我麻烦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敬济道:"天将明了,不走来,不教人看见了?谁与他有甚事来?"金莲道:"既无此事,你今晚再来,我慢慢问你。"敬济道:"吃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人道:"你不去,和你算帐。"说毕,妇人回房去了。
  敬济拿衣物往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了,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到黄昏时分,天色一阵黑阴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正是:
  
  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
  这敬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着一条茜红毯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晚必来,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门虚掩。这敬济推开角门,便挨身而入。进到妇人卧房,见纱房半启,银烛高烧,桌上酒果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叠股而坐。妇人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敬济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縻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灰。"妇人道:"既无此事,还把这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物事收好着,少了我一件儿,钱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安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忽听见这边屋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会撇净,干净暗里养着女婿!"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春梅说:"秋菊说你娘养着陈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金莲听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着,骂道:"教你煎熬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只好与他挝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深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这般,好养出家生哨儿来了。"秋菊道:"谁说甚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破家害主的奴才,还说甚么!"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敬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鳌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才梳头,小玉正在上房门首站立。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原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甚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说出别的事。
  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敬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敬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的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辕围蜂赶菊,刚凑着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晓得。"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敬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再不来,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嚼舌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方教敬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俱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敬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正是: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与敬济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金莲每日难挨,怎禁绣帏孤冷,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春梅道:"娘,你这等虚想也无用,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我听见说今晚要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开了,丫鬟妇人都放出来,要听尼僧宣卷。金莲央及春梅,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罢。"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钟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好去。"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了,扣他在厨房内,拿了个筐儿,走到前边,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铺门首,低声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敬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声音像是春梅,连忙开门,见是他,满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春梅走入房内,便问:"小厮们在那里?"敬济道:"玳安和平安,都在那边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说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稀罕俺娘儿每了。"敬济道:"说那里话,自从那日着了唬,惊散了,又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敢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来,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济道:"多感你娘称们厚情,何以报答?你略先走一步儿,我收拾了,随后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与他。就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
  
  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谗。
  两个戏了一回,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见我去,好不喜欢,又与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银挑牙儿。"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外边看着,只怕他来。"
  原来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陈敬济旋到生药铺,叫过来安儿来这边来。他只推月娘叫他听宣卷,径往后边去了。因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瑾花为号。春梅连忙接应,引入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骂道:"贼短命,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敬济道:"我巴不得要来哩,只怕弄出是非来,带累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说着,二人携手进房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敬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吃的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敬济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敬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放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个在后边推送,敬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不想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拨开鸟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望里张看,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人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春梅便在身后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
  
  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
  
  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根前变作污淫世界。
  
  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
  
  正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内暗道:"他们还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嘴张舌赖我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
  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鸟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敬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那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房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砂子那里发落?莫不放在眼里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日要的人强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了。
  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大胆了。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敬济。敬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里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来?花园门成日关着。"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敬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大娘眼见不信他。"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
  
  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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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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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陈敬济弄一得双 潘金莲热心冷面 

 诗曰: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为阿谁烧?怅望水沉烟枭。云 鬓风前绿卷,玉颜想处红潮,莫交空负可怜宵,月下双湾步俏。右调 《西江月》
  话说潘金莲与陈敬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着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掐打揪撏,通无忌惮。或有人跟前不得说话,将心事写了,搓成纸条儿,丢在地下,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一日,四月天气,潘金莲将自己袖的一方银丝汗贴儿,裹着一个纱香袋儿,里面装一缕头发并些松柏儿,封的停当,要与敬济。不想敬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敬济进房,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初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縻架。
  敬济见词上约他在荼縻架下等候,私会佳期。随即封了一柄湘妃笔金扇儿,亦写了一词在上回答他,袖入花园内。不想月娘正在金莲房中坐着,这敬济三不知,走进角门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这金莲听见是他语音,恐怕月娘听见决撒了,连忙掀帘子走出来。看着他摆手儿,佯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姐夫来寻大姐。大姐刚才在这里,和他每往花园亭子上摘花儿去了。"这敬济见有月娘在房里,就把物事暗暗递与妇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问:"陈姐夫来做甚么?"金莲道:"他来寻大姐,我回他往花园中去了。"以此瞒过月娘。少顷,月娘起身回后边去了。金莲向袖中取出拆开,却是湘妃竹金扇儿一柄,上面一种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词儿:
  
  紫竹白纱甚逍遥,绿囗青蒲巧制成,金铰银钱十分妙。美人儿堪用着,遮炎天少把风招。有人处常常袖着,无人处慢慢轻摇,休教那俗人见偷了。
  妇人看见其词,到于晚夕月上时,早把春梅、秋菊两个丫头打发些酒与他吃,关在那边炕屋睡。然后自在房中,绿半启,绛烛高烧,收拾床铺衾枕,薰香澡牝,独立木香棚下,专等敬济来赴佳期。西门大姐那夜恰好被月娘请去后边,听王姑子宣卷去了,只有元宵儿在屋里。敬济梯己与了他一方手帕,分付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边下棋去。等大姑娘进来,你快来。"元宵儿应诺了。敬济得手,走来花园中,只见花筛月影,参差提成映。走到荼縻架下,远望见妇人摘去冠儿,乱挽乌云,悄悄在木香棚下独立。这敬济猛然从荼縻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把妇人唬了一跳,说:"呸,小短命!猛然外事出来,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搂便将就罢了,若是别人,你也恁胆大搂起来?"敬济吃得半酣儿,笑道:"早是搂了你,就错搂了红娘,也是没奈何。"两个于是相搂相抱,携手进入房中。房中荧煌煌掌着灯烛,桌上设着酒肴,一面顶了角门,并肩而坐饮酒。妇人便问:"你来,大姐在那里?"敬济道:"大姐后边听宣卷去了,我分付下元宵儿,有事来这里叫,我只说在这里下棋。"说毕,上欢笑做一处。饮酒多时,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不觉竹叶穿心,桃花上脸,一个嘴儿相亲,一个腮儿厮揾,罩了灯,上床交接。有《六娘子》小词为证:
  
  入门来,奴搂抱在怀。奴把锦被儿伸开,俏冤家顽的十分怪。嗏,将奴脚儿抬。脚儿抬,揉乱了乌云,(髟狄)髻儿歪。
  两人云雨才毕,只听得元宵叫门说:"大姑娘进房中来了。"这敬济慌的穿衣去了。正是: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无处寻。
  原来潘金莲那边三间楼上,中间供养佛像,两边稍间堆放生药香料。两个自此以后,情沾肺腑,意密如漆,无日不相会做一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潘金莲早辰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不想陈敬济正拿钥匙上楼,开库房门拿药材香料,撞遇在一处。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着亲嘴咂舌,一个叫"亲亲五娘",一个呼"心肝短命",因说:"趁无人,咱在这里干了罢。"一面解褪衣裤,就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灵根半入,不胜绸缪。当初没巧不成话,两个正干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楼来,拿盒子取茶叶看见。两个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惊。春梅恐怕羞了他,连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的敬济兜小衣不迭,妇人穿上裙子,忙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来,我和你说话。"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金莲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别人,我今叫你知道了罢。俺两个情孚意合,拆散不开。你千万休对人说,只放在你心里。"春梅便说:"好娘,说那里话。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妇人道:"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怜见俺每了。"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开裤带,仰在凳上,尽着这小伙儿受用。有这等事!正是:明珠两颗皆无价,可奈檀郎尽得钻。有《红绣鞋》为证:
  
  假认做女婿亲厚,往来和丈母歪偷。人情里包藏鬼胡油。明讲做儿女礼,暗结下燕莺俦,他两个见今有。
  当下尽着敬济与春梅耍完,大家方才走散。自此以后,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只一日,只背着秋菊。
  六月初一日,潘姥姥老病没了,有人来说。吴月娘买一张插桌,三牲冥纸,教金莲坐轿子往门外探丧祭祀,去了一遭回来。到次日,六月初三日,金莲起来得早,在月娘房里坐着,说了半日话出来,走在大厅院子里墙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来西门庆死了,没人客来往,等闲大厅仪门只是关闭不开。敬济在东厢房住,才起来,忽听见有人在墙根溺的尿刷刷的响,悄悄向窗眼里张看,却不想是他,便道:"是那个撒野,在这里溺尿?撩起衣服,看溅湿了裙子?"这妇人连忙系上裙子,走到窗下问道:"原来你在屋里,这咱才起来,好自在。大姐没在房里么?"敬济道:"在后边,几时出来!昨夜三更才睡,大娘后边拉着我听宣《红罗宝卷》,坐到那咱晚,险些儿没把腰累断了,今日白扒不起来。"金莲道:"贼牢成的,就休捣谎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几时在上房内听宣卷来?丫鬟说你昨日在孟三儿房里吃饭来。"敬济道:"早是大姐看着,俺每都在上房内,几时在他屋里去来!"说着,这小伙儿站在炕上,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的一条棍,隔窗眼里舒过来。妇人一见,笑的要不得,骂道:"怪贼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头来,唬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进去,我好不好拿针刺与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敬济笑道:"你老人家这回儿又不待见他起来,你好歹打发他个好处去,也是你一点阴骘。"妇人骂道:"好个怪牢成久惯的囚根子!"一面向腰里摸出面青铜小镜来,放在窗棂上,假做匀脸照镜,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话,吮咂的这小郎君一点灵犀灌顶,满腔春意融心。正咂在热闹处,忽听得有人走的脚步儿响,这妇人连忙摘下镜子,走过一边。敬济便把那话抽回去。却不想是来安儿小厮走来,说:"傅大郎前边请姐夫吃饭哩。"敬济道:"教你傅大郎且吃着,我梳头哩,就来。"来安儿回去了。妇人便悄悄向敬济说:"晚夕你休往那里去了,在屋里,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话和你说。"敬济道:"谨依来命。"妇人说毕,回房去了。敬济梳洗毕,往铺中自做买卖。不题。
  不一时,天色晚来。那日,月黑星密,天气十分炎热。妇人令春梅烧汤热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赶了蚊子,放下纱帐子,小篆内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今日是头伏,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寻些来。"妇人道:"你那里寻去?"春梅道:"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我去拔几根来。娘教秋菊寻下杵臼,捣下蒜。"妇人附耳低言,悄悄分付春梅:"你就厢房中请你姐夫晚夕来,我和他说话。"春梅去了,这妇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见春梅拔了几颗凤仙花来,整叫秋菊捣了半日。妇人又与他他几钟酒吃,打发他厨下先睡了。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铺着凉簟衾枕纳凉。约有更阑时分,但见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二星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妇人手拈纨扇,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正是: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原来敬济约定摇木瑾花树为号,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内咳嗽接应。他推开门进来,两个并肩而坐。妇人便问:"你来,房中有谁?"敬济道:"大姐今日没出来,我已分付元宵儿在房里,有事先来叫我。"因问:"秋菊睡了?"妇人道:"已睡熟了。"说毕,相搂相抱,二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体,席上交欢。不胜缱绻。但见: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揾腮。手捻香乳绵似软,实奇哉!掀起脚儿脱绣鞋,玉体着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填鸾云雨罢,嘱多才:明朝千万早些来。
  两个云雨毕,妇人拿出五两碎银子来,递与敬济说:"门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三日入殓时,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只见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明早央你蚤去门外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这敬济一手接了银子,说:"这个不打紧。我明日绝早就出门,干毕事,来回你老人家。"说毕,恐大姐进房,老早归厢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题。到次日,到饭时就来家。金莲才起来,在房中梳头。敬济走来回话,就门外昭化寺里,拿了两枝茉莉花儿来妇人戴。妇人问:"棺材下了葬了?"敬济道:"我管何事,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我敢来回话!还剩了二两六七钱银子,交付与你妹子收了,盘缠度日。千恩万谢,多多上覆你。"妇人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便叫春梅:"把花儿浸在盏内,看茶来与你姐夫吃。"不一时,两盒儿蒸酥,四碟小菜,打发敬济吃了茶,往前边去了。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
  一日,七月天气,妇人早辰约下他:"你今日休往那里去,在房中等着,我往你房里,和你顽耍。"这敬济答应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几个朋友往门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来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天高地下。黄昏时分,金莲蓦地到他房中,见他挺在床上,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里吃了酒来。可霎作怪,不想妇人摸到他袖子里,吊下一根金头莲瓣簪儿来,上面趿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认的是孟玉楼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楼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着?怪道这短命,几次在我面上无情无绪。我若不留几个字儿与他,只说我没来。等我写四句诗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见了,慢慢追问他下落。"于是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诗曰: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
  
  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
  写毕,妇人回房去了。却说敬济一觉酒醒起来,房中掌上灯,因想起今日妇人来相会,我却醉了。回头见壁上写了四句诗在壁上,墨迹犹新,念了一遍,就知他来到,空回去了。心中懊悔不已。"这咱已是起更时分,大姐、元宵儿都在后边未出来,我若往他那边去,角门又关了。"走来木槿花下,摇花枝为号,不听见里面动静,不免踩着太湖石扒过粉墙去。那妇人见他有酒,醉了挺觉,大恨归房,闷闷在心,就浑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扒过墙来,见院内无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蹑足潜踪走到房门首,见门虚掩,就挨身进来。窗间月色照见床上妇人独自朝里歪着,低声叫"可意人",数声不应,说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众朋友,邀了我往门外五里原庄上射箭耍子了一日,来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负你之约,恕罪恕罪。"那妇人也不理他。敬济见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被妇人反手望脸上挝了一下,骂道:"贼牢拉负心短命,还不悄悄的,丫头听见!我知道你有了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来?"敬济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门外射箭去,灌醉了来,就睡着了,失误你约,你休恼。我看见你留诗在壁上,就知恼了你。"妇人道:"怪捣鬼牢拉的,别要说嘴,与我禁声!你捣的鬼如泥弹儿圆,我手内放不过。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来家,你袖子里这根簪子,却是那里的?"敬济道:"是那日花园中拾的,今两三日了。"妇人道:"你还(入日)神捣鬼,是那花园里拾的?你再拾一根来,我才信你。这簪子是孟碱儿那麻淫妇的头上簪子,我认的千真万真,上面还趿着他名字,你还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你房里吃饭,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我问你,还不肯认。你不和他两个有首尾,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原来把我的事都透露与他,怪道他前日见了我笑,原来有你的话在里头。自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绿豆皮儿--请退了。"敬济听了,急的赌神发咒,继之以哭,道:"我敬济若与他有一字丝麻皂线,灵的是东岳城隍,活不到三十岁,生来碗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要汤不汤,要水不水。"那妇人终是不信,说道:"你这贼才料,说来的牙疼誓,亏你口内不害碜!"两个絮聒了一回,见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妇人把身子扭过,倒背着他,使个性儿不理他,由着他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唬的敬济气也不敢出一口儿来,干霍乱了一夜。将天明,敬济恐怕丫头起身,依旧越墙而过,往前边厢房中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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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楼主的这个帖子,我明白一定要低调.......!
哇,楼主你真是太给力了,这样的帖子都能找得到,佩服!
问候七喜乐园的朋友们,报个到并祝朋友们安康如意,永远开开心心!
楼主辛苦了,这帖子我很喜欢,找了很久,拿去收藏了,谢谢朋友啦!
这帖子真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超喜欢,楼主真是太给力了!
超极囧囧的帖子,楼主你太雷了,真正把我给OU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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