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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悬疑] 盗墓秘笈 作者:钟连城(悬念精彩+正文完结)



作者简介

  钟连城,湖南武冈人,中国最具实力的悬念大师之,著有《痛史》《香港教父》、《赌王》《匪王》等书稿30余部。近年其小说成为改编影视剧的热门,《盗墓王》《内线》《秘方》《雪峰山剿匪记》《匪王》等改编的影视作品将相继亮相银屏,以及电视连续剧《风云黄浦江》等。

内容简介:

  四十八疑冢,哪冢是王墓?本书中暗器密布的墓道,致人死命的迷药毒气,神秘恐怖的符咒,盗墓者的惨烈厮杀,种种明争暗斗,机关算尽,上演一幕幕盗墓者的浩劫与血祭。带你亲历鬼火闪烁的坟场和魅影显现的墓室。盗墓者的铁铲掘遍了明、清两朝,在五百多年漫长的历史烟云中,有多少王家陵墓惨遭洗劫?

    事实上,王侯之家早在安葬先人之际就已经设计了精巧、安全的防盗措施——数以百计的疑冢,暗器密布的墓道,致人死命的迷药毒气,神秘恐怖的咒符,更有盗墓者相互间惨烈的厮斗与残杀……每一冢王陵的发现掘开,都是盗墓者的浩劫与血祭……而《盗墓秘笈》中,最终的“盗墓王”却总是须亲历鬼火闪烁的坟场和魅影显现的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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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话说民国十八年农历八月,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蒋兴和从宝庆追回了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岂料经专家鉴定,这画乃为仿真度极高的赝品!又经考证墓中文物,此墓并非朱企丰墓,为第十一代朱王墓。有人为张显凡惋惜,一组赝品古画让他白白丢了性命实不值得——好在他死时并不知情。

    虽然古画是赝品,虽然非朱企丰墓,但毕竟墓中随葬品丰富,蒋兴和还是狠狠地发了一笔横财。俗话说“天高不算高,人心最是高”,蒋兴和心犹未甘,仍将目光瞄准朱企丰墓,他坚信谭小苦一定知道秘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当他从宝庆回到都梁的时候,谭小苦和蒋钰莹却不辞而别了……

    谭小苦给蒋兴和留了一封信。信上称,为朱王墓被掘之事,他愧对师父,所以才选择逃避,和蒋钰莹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谭小苦出走后,为这事止戈亭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猜测总归为两点:一是为了蒋钰莹而离开都梁;二是朱企丰墓的秘密图纸在他的手里,为了不惹祸上身,他选择了逃避……

    随着时间的推移,谭小苦也渐渐被人淡忘,但寻找朱企丰墓及其余十一冢朱王墓的热度一直长盛不衰。特别是蒋兴和的大批文物出手后,在境外引起了轰动,招致各国的古董商纷纷来都梁“寻宝”……

    又是一年的春天,一个神秘人物携带大量现金潜入都梁收购民间文物,一夜之间一股震惊全国的盗墓风在都梁刮起!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空前绝后——几乎全都梁的人都卷入到了这场风暴当中!这个神秘人物是谁?他为什么从海外潜入都梁收购文物?在这场盗墓风刮过之后,朱企丰墓能否逃过劫难?欲知详情,请看下部《盗墓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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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声

    却说张显凡自从结识了比尔,就开始洽谈一宗买卖——张显凡要将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卖给比尔。张显凡坦然地告诉比尔,他没有太大的贪心,只求过一生丰衣足食的日子,因此,他的要价也不高——比尔绝对保证他的个人安全。

    自从找到了谭小苦,张显凡就开始与比尔周密地部署——比尔先回宝庆筹款,这些款项必须是可以在中国各大城市随时兑换现银的银票。比尔很爽快就答应了他。比尔得知张显凡将于农历六月初六掘陵时,就乘快船回宝庆去了。

    张显凡的胃口不大,他的要价只有三十万大洋。拿到这笔款后,他将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无法找到他的地方过一世逍遥快乐的日子。

    张显凡原以为得到《四季行乐图》最少还得费一番周折,并为此做好了各种准备。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轻而易举就把价值连城的古画搞到手了。

    张显凡离开谭家村后,就直奔都梁至宝庆的古驿道,并一路快马加鞭。更令他庆幸的是,蒋兴和似乎并未派人追来。为安全计,他一路上不歇脚,到第三日,张显凡到了宝庆,住进了他与比尔事先约好的都梁旅社。

    比尔早为张显凡订好了房子,他一下榻,旅社的老板就通知了比尔。张显凡尚未沐浴更衣,比尔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丰盛的酒宴接风洗尘。

    张显凡因为此行绝密,只有比尔一个人作陪。一连三日,比尔对张显凡都是礼遇有加,但绝口不谈交易的事。到了第四天午饭时,张显凡终是沉不住气了,遂道:“不知比尔先生这段时间准备得如何?”

    比尔道:“实不相瞒,本公司资金雄厚,区区几十万大洋不需准备,随时可提取全国通用的银票。”

    张显凡放下心来,说道:“既如此,我也实话相告,古画我已带来,为了让你放心,饭后随我去看看它的真容。”

    饭后,张显凡七拐八转,来到一家很不起眼的客栈,将比尔带到一间房里,掩上门,先拿出一幅画给比尔过目。比尔乃是中国古画专家,看了这幅画,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随后叫道:“好画,好画,果然是唐伯虎的真迹!”

    张显凡赶忙将画收起,不无得意道:“这只是其中的一幅,共三十二幅,我都带来了。”

    比尔认真地说:“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我现在可以预付一部分定金,余下的张先生什么时候交货,我什么时候一并付清。”

    比尔当即就从口袋里拿出十万大洋银票交给张显凡,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张显凡悄悄尾随,见他并无异常行动,就回到房里把古画拿出来背在身上,与店家结了账,去后槽牵了马,又找到就近的钱庄,验证了银票是真之后,才又另择一家僻静、保险的客栈把古画和银票藏好,再回到都梁旅社比尔为他订下的房间。

    及晚,比尔又来陪伴,饭后回到房间,比尔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票来,说:“这是剩余部分的款项,今晚就可悉数交给张先生。”

    张显凡客气道:“不必太急,我的画未带在身边,货未交先收款不合道理。”

    比尔道:“张先生不必客气,我还要介绍二位朋友和你认识。”

    张显凡说:“我有你一个朋友已经足够,不必认识其他朋友了。”

    比尔笑道:“这位朋友你必须认识,他是我的老板,给你的钱都是他交给我的。他要见你,可能是怕我从中间吃了回扣吧。”

    张显凡说:“没想到比尔先生还有老板,我以为你就是老板呢。”

    比尔不以为意地道:“做老板太累,还是做手下自由——最起码不担风险啊。”

    二人说着话,就进来了一位壮年汉子。比尔起身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老板,宝庆永和号经理贾守诚先生。”

    贾守诚向张显凡抱拳:“张先生久仰久仰!”

    张显凡亦还礼:“贾经理请坐。”

    贾守诚就座,张显凡关上门,尚未回到座位上就又有人敲门:“请问屋里有人吗?”

    张显凡此刻极不情愿有人打搅,没好气地说:“你找错门了!”

    贾守诚站起身向张显凡欠欠身:“张先生,敲门的可能是我的老板,麻烦你开门。”

    张显凡吃惊地看看比尔又看看贾守诚:“你们到底谁是老板?”

    比尔、贾守诚异口同声:“外面那位才真正是我们的老板!”

    张显凡不得不再次把门打开,当他看清楚敲门的人是谁时,便条件反射似的要关门——但晚了,外面还有几名大汉把门挤开,蒋兴和笑吟吟地进入到房间:“张先生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张显凡惊恐地望着蒋兴和:“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贾守诚赶忙搬过一张椅子放在蒋兴和身前:“东家,你请坐。”

    蒋兴和坐定,依然笑容可掬道:“我当然知道你在这里,这宝庆永和号是我的分公司,贾守诚经理、比尔先生是我的员工,他们知道的事,我也知道。”

    张显凡终于明白过来,冷笑道:“姓蒋的,我承认你聪明,但我也不笨,你想要的画不在我的身上。”

    蒋兴和道:“这一点我早料到了,你要什么条件?”

    张显凡道:“把三十万银票给我,等我到了安全之地,我再告诉你藏画的地点。”

    贾守诚冷笑道:“你当我们老板是弱智吗?等你到了安全之地不肯说真话怎么办?”

    张显凡说:“这一点我以我的人格保证!”

    蒋兴和说:“你提的条件其实不算过分——但前提是对守信用者而言,据我所知,张先生已经有了不讲信用的不良记录,所以,你没有资格享受这一待遇。”

    张显凡道:“你不相信也无所谓。既然你不仁,我就不义,姓蒋的,我现在可以公开告诉你——这辈子你休想得到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

    蒋兴和道:“姓张的,我蒋某这辈子从不在人前说半句大话,今天我要破例一次——就在今天我非要得到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不可!”

    张显凡一阵狂笑:“哈哈哈……姓蒋的,咱们等着瞧吧!”

    蒋兴和也不多言,拍了三下巴掌,门开处,一中年汉子捧着一卷古画走了进来,向蒋兴和鞠了一躬:“东家,东西我已经取来,请过目。”

    蒋兴和从汉子手中拿过东西,展开一幅画示给张显凡:“张先生看清楚了吗?”

    张显凡定睛看时,正是古画《四季行乐图》,他这才认出送画过来的汉子原来就是如归客栈的店家!他一时恼羞成怒,扑过去就要夺画,冷不防被贾守诚和比尔从后面把他的双手反剪……这时,他才承认自己彻底败给了蒋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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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王陵浩劫

    却说张显凡领命后,在何半仙处查了一个宜动土的日子,定于农历六月初六亥时正刻。随后张显凡去警察局找到舒振乾,称近来狂犬病流行,四乡时有人发作暴亡,百姓谈犬变色,建议警察局以政府名义下发文告,在都梁掀起一次规模巨大的灭狗运动。末了,张显凡怕舒振乾听不明白,就说:“蒋兴和先生作为都梁最负盛名的慈善家十分关心老百姓的生命安危,特要我向舒局长转达他的意思,他希望舒局长一定要重视起来,以都梁百姓的安危为己任,从快从严地开展灭犬运动。”

    舒振乾不敢怠慢,立即下发文告,要求各家各户务必在三日之内自行灭掉家中喂养的大狗、小狗,如不照章办事,一经查出坐大牢三个月。

    文告发下后,张显凡亲自带了一队警察驻扎在谭家村,以该村为灭狗重点。不到一天工夫,谭家村的狗就死得所剩无几。但还是有人舍不得打死自家的护家犬,存着侥幸心藏在地窖里。对此,张显凡早有准备带着人挨家挨户挖地三尺寻找,一经发现,不仅将狗打死,还要对狗的主人予以罚款。这一招十分灵验,那些未被发现的人家只好忍痛把爱犬杀死。

    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六月初五日,眼见取宝之日迫在眉睫,张显凡为保万无一失,于夜里领着蒋家几个忠实的长工来到谭家村转悠,并有意制造出各种声音。也就在这时,院子里传出了苍老的狗叫声。循着叫声,张显凡找到了狗的主人——谭家村的族长谭延亮。

    谭延亮见爱犬被发现,哭着向张显凡求情,说这条狗他已经养了二十年,很通人性,比儿子还要孝顺、忠心……这条狗是他的命根子,愿以他的老命换取狗命……

    张显凡不为所动,毫不通融地把老狗打死,还用绳子把谭延亮绑了送进大牢里关了起来。至此,谭家村真正做到了“不闻犬吠声”。

    六月初六戌时下刻,谭小苦、李施烟及十余名蒋家的忠实长工在张显凡的带领下来到谭家村。尽管这时候谭家村仍有人尚未进入梦乡,但因无狗叫声,他们并不知道村子里来了一群人。这都是张显凡的功劳,这让他有一种成就感。

    亥时临近,谭小苦把众人带到朱企丰的墓道口,时辰一到,就挥铲掀掉了第一块封土。随之,长工们就动手干了起来……这一层封土是谭小苦和朱子湘在离去之前用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紧急堆起的,不到十担土,不一会儿就清理干净了,一个黑幽幽青砖砌成的大洞就呈现在众人眼里……张显凡来到洞口,手执一支点燃的巨烛照着,问道:“这个洞有多深?”

    谭小苦说:“此道约三十余丈深,属安全甬道,只设置了一处机关。”

    张显凡说:“一处机关已经够恐怖的了,你师父已经死了,我们如何进得?”

    谭小苦说:“此道的一处机关已启动——正是去年致萧子玉他们死命的‘坍塌机关’——也就是说此道已经没有了机关。”

    张显凡松了口气道:“当初陵墓的设计者真是招招致人死命——你说这是安全甬道,莫非还有一个死亡甬道?”

    谭小苦点头:“正是。这个死亡甬道是专为筑墓工匠和抬柩民工设计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永远闭嘴不将墓中秘密泄露出去。只是此墓的‘死亡甬道’由于特殊原因没有启用。”

    张显凡说:“特殊原因就是朱企丰的四十八具疑棺需要用四十八具无头尸身?”

    “正是。看来你真是个有心人。”

    张显凡又问道:“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去年你师徒二人应该是跟萧家同时进入墓室的,为何独独你二人毫发无损地活着出来了?”

    谭小苦道:“只要讲出来其实也很简单,玄机就在于这安全甬道的那个机关上。据我师父说,这个机关名‘孔明闸’,此闸设计得真可谓巧夺天工——在墓道口三丈深处的顶端由上百块大小一致的巨石拱成,此拱只要其中的一块松动,上百块巨石就会在刹那间坍塌下来……”

    “我明白了,一定是朱子湘动了这块活动石头才导致把萧子玉他们关在了墓室内——可是,你师父动了这块石头,应该也难逃一死呀?”

    面对张显凡的提问,谭小苦耐心解释说:“我说它巧夺天工也正是巧在这里,原来这块至关重要的活动石是由一根十数丈长的铜杆操纵的,它的一端牢牢连在机关石上,另一端则连在离墓室不远处的一块活动石上——也就是说,只要把这块活动巨石撬开,远处那一百多块巨石就立即砸下来。此外,在墓室不远处还有一石闸,关上石闸,萧子玉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张显凡说:“他们是死路一条,你们也只能在墓室里等死了——奇怪的是你俩竟然活着出来了。”

    谭小苦说:“我说过还有一条‘死亡通道’。但是,对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说,这‘死亡通道’也就是安全通道。师父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张显凡和众人终于全明白了,然后执烛进入洞内,才走了三丈余远,果然被一堆巨石挡住了去路。这些巨石每块约三百斤重,呈正方形,作工相当精致,并镌刻有“岷王墓石”字样。

    接下来长工们开始清理坍塌的巨石,如此笨重的物体不好搬运,好在谭小苦早有准备,带来了木板和长绳。将长绳绑在巨石上,然后用木板垫铺,再拉绳子就能轻松地把石头运出墓道。随着巨石的不断清出,慢慢就有臭味传来,谭小苦就下令大量抛撒石灰……当最后一块巨石被清出时,烛光下,里面的景象把众人惊呆了——二十多具尸体神态各异、恐怖异常——衣服仍然完好,但肉体已经腐烂……工人们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得不敢前行。

    谭小苦就给大家壮胆,并率先把尸体装入事前准备好的麻袋里,再一具具交给后面的工人搬走。

    清完了尸体,再前进二十余丈远就出现了最后一道石闸,张显凡见谭小苦站在闸前不动,也走近察看,发现一把石钥匙插在闸孔上,就动手去开,可是开了大半天仍不得要领:“小苦,这锁是怎么开的,你来试试。”

    谭小苦说:“谁试都没有用,如果能打得开,萧子玉他们早就打开了。”

    张显凡不解:“这是何故?”

    谭小苦说:“去年我师父在启动了那道坍塌机关后,就关了这闸,从墓室那边反插了——这片钥匙正是萧子玉他们在临死之前插入锁孔里面的。”

    “照你这般说,我们岂不是要被这石闸拒之门外?”

    “不,还可用硬办法,今晚我带来了大锤,快差人去洞外取来。”

    一会儿,三十五斤重的大铁锤被送了进来,谭小苦抄在手中奋力锤打数十次,石闸就被打碎了……

    进入宽敞的墓室内,令头一次见到王陵的众人目瞪口呆,他们手执蜡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直至张显凡提醒搬运墓室内的粗笨古董,他们才记起自己的使命。

    墓室内的古董以青铜器、瓷器居多,出自王陵之物,价值自然不菲。李施烟、罗国矮都是有经验的行家里手,负责这些文物的保护工作,以免在搬运过程中损伤或打碎。当墓室内的物品被搬运一空,最后就剩下朱企丰的棺材了——这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当张显凡用烛光近前照看时,不觉惊叫一声:“不好,棺材开了,已经有人抢在我们前头!”

    众人惊诧之际,谭小苦走近查看一下说:“没事,这是去年萧子玉打开的,因棺内安置了冒气体的机关,才没有继续打开。”说罢,就用力将棺盖推开,众目睽睽下,那朱企丰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幸好棺中之物除绢帛之物腐烂外,大多数仍保存完好……

    人太多、太挤,为了维持秩序,张显凡令长工们都站开远离棺材,只有谭小苦、李施烟、罗国矮和他在棺前。谭小苦和罗国矮是“专业人士”,由他二人清理棺中物品,俩人先将尸骨弃在外面,然后将金头、玉玺、金牌、玉腰带、金手杖……一一清出。张显凡最关心的是那组唐寅的《四季行乐图》,他大气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棺内……到最后,谭小苦从棺底抽出了一卷裱好的东西,张显凡一把夺过,刹时一股樟脑味扑鼻而来,他迫不及待地把画卷打开——果然是唐寅的春画!

    画上的男女都赤裸着下身行乐,一个个神态逼真,画法细腻,连毛发都画得根根可数……

    张显凡拿在手中爱不释手,随之抽身往外走。李施烟喊道:“喂,你想干什么?”

    张显凡说:“东西都清完了,还在这里干啥,难不成你想变成萧子玉第二?”

    众人这才想起该离开墓室了。

    出了墓室,北斗星已挂在东方天际,正是寅卯交替时分,离天亮已经不远。谭小苦、李施烟清点好文物准备离去,却见张显凡跨上他的枣红马就要先走,谭小苦提醒说:“蒋老板说了,大家一齐回去。”

    张显凡说:“我先走一步,我要向蒋老板报喜!”

    张显凡策马先走了,谭小苦、李施烟一干人等赶紧收拾现场,使土堆恢复原样,然后才一起回程。至蒋家大院,正好东方已晓,蒋兴和及家中人在正堂等候多时。长工们将所获古董陈于堂中,但见挤挤挨挨,多不胜数。蒋兴和满心高兴,问及唐伯虎古画安在,谭小苦惊道:“张显凡早已带回,说是要让你先高兴。”

    蒋兴和说:“你们走后我一直在这里等候,没见张显凡回来。”

    众人立即省悟过来,明白张显凡已经携古画潜逃了。蒋兴和问及他的去向,众人皆不知,后是罗国矮记起一事来,说:“近日他与一个名叫比尔的外国人打得火热。据说这比尔对古画很感兴趣,莫非他们事前已经有了勾结?”

    谭小苦问道:“这个比尔住在何处?”

    罗国矮说:“他住玉带桥客栈二楼,与张显凡的长包房相邻。”

    李施烟说:“我马上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补救!”

    李施烟领了一帮人走了,半个时辰后他回到蒋家大院沮丧地向蒋兴和报告:“张显凡没有在玉带桥客栈,听店家说,那个叫比尔的外国人早在几天前就回宝庆去了,看来,他与张显凡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罗国矮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李施烟问道:“东家,这事该如何办?”

    蒋兴和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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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人鬼之恋

    话分两头,却说张显凡辞别蒋兴和骑马来到靖州的“望乡客栈”,正好先他而来的罗国矮在这里等他。张显凡把马交给店家就问罗国矮道:“谭小苦的落脚处找到了吗?”

    罗国矮说找到了,就领了张显凡来到谭小苦的住处。其时,谭小苦已经去黄狗坳为父亲上坟,家中只有朱子湘。二人正要回避,就被朱子湘发现了。张显凡只好硬着头皮与他见面,并说了蒋兴和诸多好话,劝朱子湘回都梁居住。没想到朱子湘很爽快答应,这让张显凡起了凝心,明白劝他回都梁无异于劝虎归笼。这让他打定了主意把希望寄托在谭小苦的身上。

    张显凡虽不知道谭小苦去了哪里,但估计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遂辞了朱子湘躲在附近的灌木丛里。不一会儿,谭小苦果然回来,更令他惊喜的是,谭小苦回来没多久朱子湘就走了。张显凡一番耳语交代罗国矮如此这般。不一会儿,罗国矮回来汇报:“我按照你的意思说了,这个家伙果然动心,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有两方面的顾虑。”

    “哪两方面顾虑?”

    “一是怕我们骗他,二是担心朱子湘会知道。第一个顾虑我向他保证蒋老板先付五万、六万定金,他有点动心了,看来关键还是第二个顾虑。”

    张显凡一听,心里就有了底,说:“我也料到关键会在朱子湘这里。今天我们已经暴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朱子湘这两天会偷偷搬走。”

    罗国矮吃惊道:“他搬走了我们去哪里寻找?别的没什么,就怕回去不好向蒋老板交代。”

    张显凡想了想说:“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吧。”

    次日一早,张显凡和罗国矮来到朱子湘的住处,这里果然是人去屋空,廊柱上还挂了“此屋出售”的招牌。这下罗国矮急了,张显凡安慰道:“你会没事的,可在蒋老板那里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那你去哪里呢?”

    “我还是跟你一起回都梁,有事可来玉带桥客栈找我,如果蒋老板问起,就说我还在靖州找朱子湘。”

    农历三月十三这天,张显凡、罗国矮一起回到了都梁。罗国矮去蒋家大院向蒋兴和复命,张显凡则去到玉带桥客栈,拴了马,洗罢澡,便敲开了隔壁的门。隔壁住着的比尔,见了张显凡,吃了一惊:“张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张显凡不请自入:“我不仅知道你住这里,还知道蒋老板许诺的《四季行乐图》一直没有到手。”

    比尔叹道:“这个蒋老板也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年许诺我的古画到现在还没兑现,害得我经常往这边跑,好像都梁已经成了我的家了。”

    “比尔先生对唐寅的画真有如此大的兴趣?”

    “没兴趣我怎么会还在这里?”

    “蒋老板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每次过来都说快了,可就是不见真货。”

    “其实比尔先生大可不必经常往都梁跑,蒋老板有了货自然会主动去找你。”

    “这货抢手呢,想要的不只我一人。”

    “还有谁?可否告诉我?”

    比尔看着张显凡,然后狡猾地摇头:“很遗憾,我不可能把我的对手交给你——这对我很不利。”

    张显凡笑道:“比尔先生很聪明——就凭这,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如果什么时候我也有了古董,一定会跟你做生意。”

    比尔笑了:“如果是张先生你自己的古董,我一定高价收购!”

    “好,一言为定!”张显凡与比尔击掌。

    张显凡回来的当天晚上,罗国矮就来到了玉带桥客栈,他说:“我都按你的意思跟蒋老板说了,他也没有过多追问,可能跟他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不好有关系。”

    “他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也是听蒋家下人在背后说的,好像是小姐得了一种怪病,突然间就毫无征兆地死了,要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又苏醒过来,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张显凡点头:“我原来也听说过小姐得了病,只是不知道这病真是古怪,难为他们保密这么严。”

    “蒋老板现在最关心小姐的婚事,好像有与萧家和好的意思,只是不便开口,这回他买下萧家的产业据说就是小姐的嫁妆。”

    张显凡眼前一亮,说:“矮老倌,这可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如你办成了这件大好事,无论蒋家、萧家会感谢你!”

    “这种功哪还轮到我去立,一个叫萧金平的人早就把萧家的一举一动告诉了蒋老板,据说萧鹏已经有了这意思,但他做不了主,要等到萧子儒从云南回来才能定事。”

    张显凡骂道:“这个萧金平,竟然过河拆桥把我甩了!矮佬倌你可不要是这号人!”

    罗国矮说:“知恩不报非君子,永古千秋作骂名,我绝对不会是这号人。朱子湘的事有眉目了吗?”

    张显凡摇头:“哪有这么快,我刚回来嘛,不过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我定能找到他。”

    罗国矮羡然地望着张显凡:“如果这事被你办成了,我看你真的跟神仙差不多了!”

    张显凡得意道:“那你就等着瞧吧!”

    又过了五日,罗国矮于晚上准时来找张显凡:“有消息了吗?”

    “有有有,你跟我来。”张显凡于是领着罗国矮来到梯云桥上,悄悄指着桥下竹筏上的两个垂钓者说:“这就是他俩。”

    罗国矮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楚,就说:“你凭什么就敢说是他们师徒呢?”

    张显凡说:“我也不必作太多解释,如若不信,你可下河去看。”

    “那不是打草惊蛇?使不得!”

    “你不愿去验明正身我也没办法,那就等个机会我让你认清他们。”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张显凡带着罗国矮来到一个坟山上,指着不远处正在挥铲的两个人影耳语道:“看清了吗?”

    融融月光下,这次罗国矮终于看清了——果然是朱子湘师徒二人!罗国矮随着张显凡从坟场回来,一路佩服道:“你是真神仙,这辈子我当你徒弟算了。”

    张显凡说:“天底下哪有什么神仙,我不过是多长了个心眼。朱子湘的使命是护墓,肯定不会去得太远,很有可能回都梁。既是回都梁,为了生存,就要重操旧业。盗墓缺了信息不行,他们白天又不能出来,这样一来,傻瓜都能猜到他们会在晚上去梯云桥活动。我一去,果然就发现了竹筏的秘密,再一留意,终于知道他们就住在王辛卒家里。”

    罗国矮道:“人你找到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张显凡说:“找个机会,把朱子湘干掉!”

    罗国矮吃了一惊:“这样行吗?”

    张显凡说:“不去掉这个障碍,谭小苦就不敢替蒋老板效力。你放心,有蒋老板撑腰,搞死一个朱子湘就像捏死一个蚂蚁一样。”

    罗国矮说:“也只能这么干了,今晚就动手吗?”

    “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但有一条——不能让谭小苦知道是我们害死了他师父。”

    罗国矮道:“这样就难了,他俩从来是形影不离的。”

    张显凡说:“那就等机会吧,他们总会有不在一起的时候。”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张显凡回到都梁已经两个多月了,暗杀朱子湘的行动一直没有进展——原因就像罗国矮所言,他师徒总是形影不离。这天傍晚,张显凡吃罢晚饭,洗完澡,准备去梯云桥看看,正欲出门,罗国矮匆匆赶来:“重大消息,蒋小姐从昨天半夜死过去一直没有醒过来,到了下午身体就变凉了,经几个医生看后,一致认定,已经死亡多时,这才派人把她葬了。”

    “什么时辰下葬的,葬在哪片坟山上?”张显凡问道。

    “我来你这里的时候,李施烟带着工人抬了棺材刚刚出去,下葬地点是猫儿山。”

    张显凡说:“今晚你不要回去了,跟我上猫儿山!”

    张显凡于是寻出杀人用的砍刀、肢解用的屠刀、装尸用的麻袋以及捆绑用的麻绳,带上罗国矮专拣人迹罕至的僻静、阴暗地绕道去猫儿山。

    二人来到猫儿山才酉时下刻,罗国矮是盗墓老手,知道这个时候尚早,他们很快就寻找到了蒋钰莹的新坟,然后在附近的坟包后面躲了起来。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两条黑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猫儿山上……罗国矮从形态上辨认出他们正是朱子湘和谭小苦。

    张显凡和罗国矮商量好了,如果这一次在坟山上没有结果朱子湘,就在他们盗完墓回去后尾随——他们干了半宿的重活,体力消耗大,回到家里肯定睡得像死猪,那时再用绳子把朱子湘勒死扔下赧水河,事情就会干得干净利落……

    朱子湘、谭小苦找到蒋钰莹的坟墓就干了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就都下到盗洞里去了。张显凡起身来到坑边张望,就看到坑里亮着烛光。是开棺了吗?张显凡一不小心脚踢了土块,土块滚下了坑……砸了坑下的人,坑里的蜡烛一下就吹灭了。

    张显凡意识到朱子湘已经有所察觉,赶紧退回到原处潜伏下来,果然,很快就有人从坑内爬了上来,并四处搜寻……

    又过了一阵,坑内突然飞出一条黑影,并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声……罗国矮听出尖叫之声出自朱子湘之口。稍后,又传出女人的呻吟声,接着朱子湘大叫一声“有活鬼”,然后就没命地飞奔……

    张显凡、罗国矮耐心守候了一阵,结果他们发现了惊人的一幕——蒋钰莹还活着!张显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要罗国矮盯住这里——他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却说张显凡离开猫儿山飞也似的回到蒋家大院,叫开门,声称有要紧事向蒋老板报告。开门的更夫怕影响东家休息,就不肯通报。张显凡不依不饶,恰好蒋兴和因丧女之悲难以成寐,院内的争执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从床上起来,令更夫领张显凡去客厅等候。

    张显凡来到客厅坐下,更夫点亮了汽灯,不一会儿蒋兴和就穿戴整齐地走了过来。张显凡欠起身:“蒋老板,深夜打搅实在是有天大的事相告——头一件,这段时间我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四处奔波,今天终于有了回报——我找到朱子湘他们了;第二件事我在说出来之前想问一个小问题——蒋老板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吗?”

    蒋兴和不明白张显凡为什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世上本无鬼,但人的心中有鬼——不信鬼就没有鬼,我是从不相信有鬼的。”

    “很好,如果本来已经死去的人,如果某一天你在街上又碰上了他,你怎么想?”

    “这不可能,如果是,那真叫碰见鬼了。”

    “如果真有这种事呢?”

    “那就是这个人本来没有死,或是出于什么原因消息传错了。”

    “刚死的人马上挖出来、又活过来的事你相信吗?”

    蒋兴和意识到张显凡要说什么,反问道:“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话是提醒蒋老板要有心理准备——小姐已经活过来了!”

    虽然张显凡有了不少铺垫,但蒋兴和还是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一个死了埋了的人还能活过来……蒋兴和毕竟是经过风浪、有点见识的人物,随后就平静下来,说:“这事乍听之下还是太过唐突,你慢慢把原委讲出来,让我有一个认同的理由。”

    张显凡遂把今晚去猫儿山的过程详细讲述了一遍,然后说:“这类事其实不足为奇,好多人本就是‘假死’,只是绝大多数人被下葬后就没有机会再活过来了,唯有钰莹小姐福大命大,菩萨派遣朱子湘、谭小苦去搭救她。”

    蒋兴和这下总算转过弯来,叹道:“失而复得确是一件幸事,更何况还是我的女儿,只是她已经死过一次,恐怕难以让这个社会接受。”

    “这事我已经替小姐想好了——让她尽快与萧公子成亲,打发她一笔嫁妆,让他们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生活。”

    蒋兴和点头:“这办法值得考虑,只是萧公子他会接受吗?”

    张显凡问道:“小姐下葬之事萧家知道吗?”

    蒋兴和说:“哪有不知道之理,他还以准女婿身份送了花圈和挽联呢。就算暂时不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依我看问题也不是很大,如今萧家已经衰败,娶了小姐是一次振兴的机会。再说,只要是萧公子真心喜欢小姐,也不会在乎这些。他是读过书的,知道《聊斋》里多的是人鬼恋故事。”

    “故事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码事,但愿能如你所想。我家钰莹现在何处?”

    “我已经安排了罗国矮看着她——还有一事我忘了告诉蒋老板,那位谭小苦对你家小姐很有意思。朱子湘吓跑后,他还留下来安慰小姐,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蒋兴和说:“我知道了,你快去办吧,莹儿从小就没吃过苦,得让她早点回来。”

    张显凡说:“小姐暂时还不能回来,你得先和这院子里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有个接受的心理准备。”

    蒋兴和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朱子湘、谭小苦那里你有什么打算?”

    张显凡说:“这正是我要与你商量的头等大事,早在两个月前,我在靖州就已探明谭小苦有合作的意向,只是碍于身边有一个朱子湘,才不敢造次。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把朱子湘干掉,这样谭小苦就会消除一切顾虑。”

    蒋兴和道:“这类事你自己去把握吧,但有一条千万别惹出麻烦来。”

    “我知道,正是怕惹麻烦才一直迟迟没有下手。”

    蒋兴和见张显凡还不想离去,就说:“还需要什么吗?”

    张显凡说:“需要一条船,希望能快一点到梯云桥下接应。”

    蒋兴和说:“这事容易,我马上派人去办。”

    张显凡离开蒋家来到梯云桥,星辉下,只见桥头立了一位矮个子,张显凡于是干咳一声,那矮个子也以干咳回应——果然是罗国矮。“矮佬倌,你这边的情况如何?”

    罗国矮说:“蒋小姐已经被谭小苦带回王辛卒家里去了。”

    张显凡说:“这样最好,船马上就到,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来到桥下,不一会儿上游撑来一条乌篷船,船上立着的艄公将船靠了岸,张显凡与罗国矮上船后就指着前面说:“半边街17号。”

    艄公将船撑至对岸,这才说话:“我也不清楚17号在哪个位置,你们自己好生把握。”说毕就放舟缓缓而下。

    张显凡也不知道17号在什么位置,加之这半边街家家户户的吊脚楼下都系了竹筏,这样就增加了辨认难度。正犯难,却见一户人家亮着灯,张显凡说:“就这户人家了,矮佬倌你上去看看。”

    艄公把船停了,罗国矮蹑手蹑脚爬上吊脚楼,不一会儿又急急下来……张显凡还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上面楼板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上面有人把一个大物件扔了下来——“扑通”声响过后,水面溅起巨浪把乌篷船掀起老高……

    终于一切复归平静,罗国矮这才与张显凡耳语:“朱子湘被小姐吓死了,刚才扔下来的正是他的尸体!”

    “天助我也!”张显凡抑制不住激动,“我们就等在此处,不要去惊扰小姐,天亮时谭小苦必定要下来,到时我们再行动。”

    罗国矮明白张显凡的意思,二人就钻入篷内睡觉,吩咐艄公若楼上有人下来要及时通知。

    张显凡睡得正香,就被艄公推醒,睁开眼时,原来天已大亮,将头探出篷外,却见谭小苦头戴阔边草帽正在竹筏上解缆绳……张显凡推醒了身边的罗国矮,又如此这般一番吩咐。

    谭小苦划着竹筏走了数丈远,张显凡这才从篷里出来爬上吊脚楼,他回过头,见艄公撑着船紧追谭小苦的竹筏,这才放心地进入王辛卒屋里。他干咳一声,见屋里没有动静,才看到罗帐里睡着一个女人。张显凡虽是色中饿鬼,但老板的千金是绝不敢有邪念的。为了让她早点醒来,就有意把临街的大门打开,并故意踢这打那。这一吵,果然把蒋钰莹弄醒了,她在罗帐里叫道:“小苦,你去我家回来了?我父亲愿意接受我吗?”

    张显凡这才明白谭小苦这趟外出是要做蒋兴和的说服工作,心里不觉暗自得意:你晚啦,这功劳已经被我先讨到手了。但嘴里却答应蒋钰莹道:“小姐,蒋老板愿意接受你,他很高兴,特地派我来接你。”

    蒋钰莹从床上起来,认出是张显凡:“原来是你,谭小苦哪里去了?”

    张显凡随便扯个谎道:“他有事去了,叫你不必等他,随我回家里去。”

    “我这样回家里去,不会吓着他们吗?”蒋钰莹顾虑重重。

    “不会的,你父亲已经跟他们说了,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都想快点见着小姐。”

    蒋钰莹这才不再有疑,遂跟了张显凡出来。到了梯云桥上,就听到有路人正在议论“蒋兴和女儿死而复生”的故事。止戈亭更是人山人海议论纷纷,把蒋钰莹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幸好她平常极少出门,路人都不认识她。

    蒋钰莹好不容易到了家里,果如张显凡所言,下人们都如平常一样待她,并无嫌弃之意。闻讯赶来的蒋兴和见了女儿,更是把她抱在怀里,左一声“心肝”右一声“宝贝”地叫着,父女俩抱头大哭一场。

    随后就有下人来报,说萧府老管家来访。蒋兴和令下人把女儿领去更衣沐浴,就去正屋客厅等候萧忠等人。张显凡明白他是为萧鹏的婚事而来,就伴在蒋兴和身旁。

    蒋兴和、张显凡在客厅等了片刻,萧忠就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也不落座,这让蒋兴和心里打了个突,知道情况不妙。果然萧忠开口就道:“蒋老板,我这是代大东家向你致谢的,感谢你借房子给我们住了这么久,如今我家在云南的产业已收拾停当,小少爷定了今天的船就要启程赴云南……房子正在差人打扫,如有损坏处该赔偿的还是要赔偿。”

    张显凡已经明白了萧忠的言外之意,就故意说:“老管家何不坐下来说话?”

    萧忠已是面红耳赤,语气也格外紧张:“多、多谢了,小少爷在等着我收拾东西呢,蒋老板这就告辞了。”

    萧忠走后,张显凡发现蒋兴和的脸色惨白,就说:“蒋老板不必为此事生气,他们不愿要小姐,小姐才不会嫁给那个没出息的萧鹏呢。”

    张显凡话未说完,蒋钰莹就一脸忧郁地走了过来:“爹爹,刚才萧忠过来是不是他家不想要我?”

    蒋兴和脸上故作轻松:“没有的事,快更衣沐浴去吧!”

    “爹爹不必瞒我,我不会往心里去的,这样更好,可以知道姓萧的其实并不爱我。有个外国人说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现在是新社会,都在倡导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

    蒋兴和都顺着女儿,好不容易才将她劝走,然后问张显凡:“谭小苦那里什么时候有消息?”

    张显凡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就快了。”不一会儿,罗国矮回来了,他看看张显凡,又看看蒋兴和,心里茫然不知道该以谁为倾诉主体。张显凡明白他的心思就说:“有什么事还不向蒋老板报告!”

    罗国矮这才面向蒋兴和,说:“我按照显凡哥的安排把谭小苦带到了玉带桥客栈,这小子以为我们要害他,就寻死觅活的,说要见了蒋老板才肯死,后来我向他说明了意思,才安静下来。”

    蒋兴和说:“你向他说明了什么意思?”

    罗国矮说:“显凡哥的意思是让他带我们去把朱企丰的墓掘了,说蒋老板愿意给他一笔巨款。”

    “他同意了吗?”

    “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提出条件要见蒋老板。”

    蒋兴和说:“你可以把他带来见我。”

    罗国矮说:“我已经把他带来了,已经在大门外,蒋老板愿意见他,我马上叫他进来。”

    罗国矮出去一会儿果然就把谭小苦带来了,谭小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欲言又止的神态提醒了张显凡。张显凡说:“蒋小姐的事你可以放心,她已经回来了,家里人都很高兴,上上下下还像从前一样待她。你师父已经死了,应该不存在什么顾虑,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大着胆子向蒋老板提出来。”

    蒋兴和微笑着向谭小苦点头:“没事,你可以放开胆子提要求。”

    罗国矮说:“你听到没有,只要你开了金口,从此就可告别盗墓生涯,享受一生的富贵荣华!”

    谭小苦本是为蒋钰莹的事而来,这事已经有人代他完成了,关于提条件的事他还来不及多想,就说:“我师父尸骨未寒,我这样做就是背叛他,道义上恐怕过不去。”

    张显凡说:“就是你不肯说,朱企丰墓迟早会有人掘,大不了用炸药轰开,让你师父的祖先受更大的损害,这样你在道义上就过得去吗?”

    谭小苦毕竟年轻,被张显凡几句话就说得语塞:“这……这样反正不是我引起的。”

    “当然是你引起的,如果你肯领我们进入墓室,除了取走财物,朱企丰的尸骨可以毫发无损,你不愿干,当然就只能用炸药——难道你敢否认不是你引起的吗?”

    此时,谭小苦不知道张显凡是有意诈他的,若明白他们并不知道墓址时,也不会如此快就上当。他说:“这事还得让我再想想。”

    罗国矮道:“还想什么,不管你肯不肯合作,这冢坟墓蒋老板挖定了!你别以为蒋老板好说话,换了我,懒得和你啰嗦!”

    谭小苦经不住他们的软硬兼施,终于动摇了:“我、我愿意。”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蒋兴和身子前探,问道:“你要多少钱?”

    谭小苦说:“我不要钱。”

    蒋兴和与张显凡、罗国矮面面相觑。张显凡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没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吗?”

    谭小苦说:“我听说过这句话,但我相信的是‘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说不要钱,并不是说什么都不要。”

    蒋兴和叹了口气,说:“你要什么?”

    谭小苦说:“如果有可能,我想要蒋钰莹小姐。”

    这话让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张显凡最先醒悟过来:“谭小苦,你好大的胃口,说不要钱,这比要钱更甚!看你的样子老老实实,没想到竟是个贪得无厌之徒!”

    谭小苦说:“我已有言在先——‘如果有可能’这是我的前提,说得更直一点,就是说如果蒋钰莹小姐愿意。”

    蒋兴和也反应过来了,问道:“如果她不愿意呢?”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我当然不会勉强,我一样不取一分钱带你们去墓中取宝。”

    蒋兴和不解:“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谭小苦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果非要刨根究底,可能就因为你是蒋钰莹的父亲吧,除此外,我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了。”

    蒋兴和问道:“你真如此喜欢我的女儿?”

    谭小苦坦言道:“是的,从我见她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她——这种喜欢并不是我非要娶她为妻什么的,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她是千金小姐,我是衣食无着的孤儿。人是需要精神寄托的,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为了她,我愿意付出所有,至于报酬,我压根就不去想。”

    蒋兴和点头:“难得你对她一片痴心,我去问问她,她若愿意我绝不阻拦。”

    “爹,我愿意!”不知何时,已经沐浴更衣的蒋钰莹已来到客厅,她的话立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吃惊不已。蒋钰莹唯恐父亲有反复,就说,“爹,你说话一定要算数,不可食言,你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是以讲求信用为宗旨的。”

    张显凡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但最难过的是不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就说:“小姐,你要想清楚,你是千金之躯,他是下九等的盗墓贼——你们的身份不般配。”

    蒋钰莹说:“如果说身份,应该是我配不上小苦,他是人,我是鬼,他不嫌弃我鬼的身份就是看得起我。如果谁反对我和小苦好,就是妒忌我们的真爱,如果是父母不同意,我也只能以死明志。”

    蒋兴和说:“我尊重你的选择,绝不为难你。”

    蒋钰莹感动地说:“爹,谢谢您,女儿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您是真心爱我。我真的很幸福、很满足,有两个男人对我这样好。”

    谭小苦深情地望着蒋钰莹,说:“你放心,我会用我一生的爱来呵护你,不让你受到一点的委屈。”

    蒋钰莹点头:“我相信。”

    旁边的张显凡、罗国矮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蒋兴和已表明了态度,也不敢再说什么。

    谭小苦转对蒋兴和说:“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什么时候去朱王墓中取宝,我随时可以带你们进去。”

    蒋兴和说:“这件事我全权交给张显凡去办理,有关事项你们都听他的安排。”

    张显凡说:“谢谢蒋老板的信任,我会全力去办的。只是在取宝之前有两件事必须要做的,一是请何半仙查一个黄道吉日,二是谭家村的恶狗较多,晚上叫得厉害,动手之前要清除狗患。”

    蒋兴和点头:“我已经有言在先,都交给你去办了。”

    当日,蒋兴和就把谭小苦安排在家中住下,以准女婿之礼待之,此处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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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夺命活鬼

    再说谭小苦扫完墓从黄狗坳回来,就听到师父说张显凡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住处,心里颇为吃惊。他说:“我在都梁只遇到了罗国矮,张显凡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

    朱子湘道:“张显凡说,你回都梁的事正是罗国矮告诉他的。”

    谭小苦似有所悟:“如此说来,罗国矮是受张显凡派遣打探我的,我回来时被他一路盯上了。师父,你说此事该如何办才好?”

    朱子湘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们走到哪里去呢?这房子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了,去新的地方我们没有盘缠。师父,张显凡都跟你说了些啥?”

    “他在我面前说蒋兴和是何等的好,礼贤下士,连萧金平、罗国矮这样无用的人都给他们饭吃,说如果我们去拜他的码头,不仅不会遭到萧家人的报复,还会得到保护。”

    “他没提朱王墓的事?”

    “他没提。依我看这个蒋兴和确实比萧子玉厉害,他先不提此事,慢慢上了他的贼船,那时想不干都不能了。所以,我防他更胜过防萧子玉。小苦,你在家里好生待着,我去去就回来。”

    “师父要去哪里?”

    “我去望乡客栈找银老板,请他帮我把房子卖了。如果张显凡过来找你,你不妨口头答应他回都梁,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朱子湘走后,果然就有人过来找谭小苦,但不是张显凡,而是罗国矮。谭小苦说:“矮老倌你干的好事,我哪里对不起你了,竟然在暗中盯梢?”

    罗国矮说:“我正是要帮你呢,靖州这个鸟不下蛋的地方有什么好,我来告诉你回都梁去享福——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死得差不多啦,回去生意会出奇的好。喂,你师父他要去哪里?”

    谭小苦说:“师父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小苦你误会我了,我是说你师父不在才好说话,有些话是不能让他听到的。”

    “原来你又在这附近盯了好一阵了。”

    罗国矮笑道:“嘿嘿,想和你说句话还真不容易,蒋老板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如今知道朱王墓的人就剩下你和朱子湘了,如果你肯为蒋老板效力,我敢保证你就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谭小苦冷笑道:“你以为我就那么想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说不想是假的,想不到那是真的,人活着到底图个啥呢?你总不会糊涂得连这个都没想清吧。”

    “那你何不去找我的师父?他对墓中的情况比我熟悉得多。”

    “你师父不同,那是他的祖坟,他是负有使命的,找他和向老虎借皮没有两样。你不同,你姓谭,没有义务为他们保守秘密。”

    “你这次是蒋兴和派你来的吧?”

    “反正差不多吧,我真的是为你好。小苦,不要再犹豫了,只要你肯开口,多了不敢保证,如果没有个十万、二十万大洋,我罗国矮的命找给你!”

    面对如此大的诱感,说谭小苦不动心那是假的,但要让他全信那也是不可能的。他怕罗国矮待得时间长了会引起邻居注意,一旦传到师父耳朵里,会引起误会,就说:“这事我还得想想,矮老倌你快点走,我师父买菜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给他看见不好。”

    罗国矮赶忙起身:“我这就走,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和蒋老板说说,先付给你五万、六万的不成问题。反正我说的都不算数,你还得要看见现成的银子。”

    谭小苦支走了罗国矮,又过了一阵朱子湘就回来了,他也不多说什么,谭小苦也不便问他。二人仍像往日一样生火做饭,吃完饭天就黑了,在门前的天井坐着看了一阵星星就回房睡觉了。谭小苦年轻瞌睡重,头一沾枕就入了梦。正睡得香,就被师父叫醒,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朱子湘说:“没发生什么事,这房子我已经托银老板去找买家,说不定明天一早有人过来看房,今晚我们得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啊?”

    “你不要问,到了你会知道的。”

    谭小苦就糊里糊涂起床,该拿走的东西师父都已经装入两担箩筐里。仍像从都梁逃亡出来一样,师徒一人挑一担箩筐。临出门时,朱子湘把一块写好的木牌挂在廊柱上。朗月下,谭小苦看到木牌写了一行字——此宅急售,有意者请与望乡客栈银老板洽谈。

    二人踏着月色,扮作商贩模样踏上了靖州至都梁的驿道。走出州城,竟然遇见了不少赶夜路的出门人。师徒俩昼宿夜行,到了第三天的后半夜,一座被高高的城墙围得铁桶似的古城就呈现在明亮的启明星下。这座城市谭小苦太熟悉了,忍不住兴奋地叫道:“师父,我们回都梁?”

    朱子湘点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要想躲开蒋兴和,就只能待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我们还回大郎巷去住吗?”

    “大郎巷人多眼杂,住不得,我们先去看一个地方,如果不行去城郊找座古庙。”

    谭小苦跟着师父从旱西门进了城,走了一段,向南过了赧水桥,再沿河向北,就到了半边街——谭小苦于是明白,师父要去看的房子就是王辛卒的旧屋。

    自从王辛卒、劳顺民死后,半边街17号一直无人居住,并传出闹鬼的传闻。这些传闻经止戈亭传到望乡客栈,二人又从银白元的口里听到了。说是这屋里半夜后常有响声,有时候还“扑通”几声如有人跳入水中的巨响……就有人说那是淹死鬼在作祟。联想到光绪年间赧水上游山洪暴发,王辛卒一家在梦中就被大水淹死了,那天王辛卒在外婆家躲过了一难。如今王辛卒也死了,那些淹死鬼就回来守屋,不让外人侵占。谣言一经传开,就越说越玄乎,吓得左邻右舍纷纷搬走,不敢回来居住。

    朱子湘、谭小苦来到王辛卒家门口,没费什么劲就把挂在门上的铁锁打开了。屋里漆黑一团,一股潮湿之气夹着霉味扑面而来。此时,街上的狗听到动静就吠叫起来,走在后面的谭小苦放下担子赶紧把门插上。走在前面的朱子湘擦燃了火柴点着自带的蜡烛,也就在这时,悬在赧水河上面的吊脚楼处突然“扑通扑通”地响。谭小苦打了一个寒战,说:“莫非真是王辛卒的家人在屋里?”

    朱子湘道:“他们知道回来就不会死了。”

    谭小苦听师父一说,胆子也壮了,说:“这里离止戈亭近,住得时间久了,不怕熟人碰见我们吗?”

    朱子湘说:“住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等银老板帮我们卖了房子,再去郊区买处房子长住。”

    “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住下来就不走了呢。”

    师徒二人见屋子里十分零乱,就着手收拾,然后把从靖州带过来的日常用品从箩筐里取出来安放好,这才去厨房打火造饭。两个人在屋里忙碌少不得要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好在两边的房子都没住人,隔了几栋屋的邻家也正在梦里。但狗的耳朵尖,仍在吠叫不休。

    吃罢饭,二人赶紧休息,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二人肚子很饿,白天不敢生火做饭,就用凉水泡了昨晚的剩饭吃了。

    因盘缠不多,亟待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这半边街信息不灵,即使有消息传来,不出门也打听不到。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朱子湘用了半天时间在屋里各个角落及房梁上寻了一些干竹制成一个竹筏。挨到天黑,把竹筏从后窗放入赧水河中,师徒二人披上蓑衣、拿了钓竿乘上竹筏到了止戈亭边的水域垂钓。

    到了晚上,原本在止戈亭大厅内清谈的闲人都要云集到梯云桥上谈古论今,都梁当日发生的各种新闻都要在此汇总。朱子湘师徒所注意的是谁家死了人,如是富裕人家,就要于下葬的当天晚上把“鬼皮”扒了。

    一连十数个晚上,梯云桥上死人的消息不少,但值得动手的不多。只要是认为有点价值的,朱子湘就乔装成吊孝的亲友披麻戴孝出入灵堂,趁机把出殡时间、下葬地点打探清楚,天黑后就带上谭小苦出动。这些小打小闹的营生,在朱子湘、谭小苦是习以为常的小事,此处不多赘述。说的是朱子湘师徒回到都梁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二人正在桥下垂钓,听得梯云桥上的人在议论纷纷。他们议论的内容让朱子湘吃惊不小,更让谭小苦如五雷轰顶——蒋兴和的千金蒋钰莹死了,已经葬在了猫儿山……

    听到这个消息,师徒二人忙着收了渔具把竹筏划回住处。从梯云桥至半边街王辛卒家就一里路程,到了后,将筏子系在吊脚楼的柱上,然后从木梯上爬上去。一进屋朱子湘就说:“靖州那边还没有消息,房子可能暂时还脱不了手,我们回来后干的这几宗生意仅够糊口,长此下去不是个办法。今天蒋家千金死了,陪葬一定不少,今晚我们去发点小财。”

    谭小苦已经很久没见到蒋小姐了,如果能在她死后见上最后一面,也不枉暗恋她一场。如今师父提出去猫儿山,他也没有反对。

    师徒二人带上工具,从原处乘筏子顺江而下,到了玉带桥下来,把筏子系在柳树上。从此处去猫儿山只有三里路程,一路上二人少不得要谈到“竞争对手”的问题,若是一年多前,这类事发生后,争抢之事是避免不了的,但现在不会,多数对手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罗国矮也成了蒋兴和的人,他不会对东家的女儿下手。

    来到猫儿山上,二人凭着丰富的经验找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从众多的坟墓中辨认出蒋钰莹的新坟来。谭小苦自从跟了朱子湘以后,身体长得飞快,在长期的挖掘运动中,练就了一身好力气,不到两个时辰就在蒋钰莹的墓前掘了一个五六尺深的大坑,黑色的棺材挡板也露了出来。谭小苦又加了一把劲,拓宽了大坑的底部,使之足以放下一具尸体。

    到了凿挡板的时候,为了行动方便动作,谭小苦在坑内点了几支蜡烛照明。朱子湘凿棺材挡板的技术是第一流的,这一招谭小苦还远远比不上师父。所以,到了开棺的时候,他就只能充当副手。

    挡板凿开了,朱子湘把一只手探进黑洞洞的棺材内,摸着了死尸的脚,说:“真是才死的鲜尸,肉还是软绵绵的呢。”也正在这时,突然一个土块打在朱子湘背上,接着又是一块……

    朱子湘忙把蜡烛吹灭,屏气静听,然后与谭小苦耳语道:“你出去瞧瞧,是谁在扔土块。”

    谭小苦此时很想一睹蒋钰莹的芳容,见师父催他,虽万分不情愿,但还是爬上坑去,四下里张望,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就对朱子湘说:“没事,可能是自己掉下来的。”

    朱子湘说:“没事就好,为防万一你还是守在上面吧,等我干完了你下来。”

    谭小苦于是又耐着性子待在上面,心里感到如百爪乱挠,突然坑中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条黑影从坑里飞出……谭小苦认出黑影正是师父,就叫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朱子湘也不搭理,口里不停地喘着粗气,也正在此刻空气中明明白白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哎哟……”

    “鬼,活鬼!”朱子湘喊叫一声就没命地飞奔,谭小苦怎么叫喊都不回头。

    谭小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去追师父还是留下来?也正在这里,又传来了几声女人的呻吟,细细辨听时,声音竟然来自坑内!谭小苦暗自一惊,莫非蒋钰莹的鬼魂显灵了?谭小苦想着蒋小姐那迷人的模样,就觉得她即使做鬼,也是位漂亮的女鬼!于是胆就大了,问道:“喂,你是人还是鬼?”

    坑中沉寂片刻就有了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莫非是在做梦吗?谭小苦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有痛的感觉,不是做梦!可是如果不是做梦,死了埋了的人为什么还能说人话?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鬼不成?遂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蒋钰莹,做鬼做人我都记得。”

    “那么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好累就睡觉了,正做着梦,就有人拖我的双腿……”

    谭小苦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点了蜡烛进入坑内,烛光下的蒋钰莹更是娇美万态,谭小苦本来还有几分胆怯,见了这样的美人就在心里想——就算她真是鬼能和她待在一起也不枉为一世人,就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闷得慌。”

    “你在这里躺了大半天又不通气,当然会闷,我扶你上去透透气。”谭小苦拉着蒋钰莹的手,竟然还有热的感觉——刹时一股电流从手心传遍了全身……

    蒋钰莹被扶了上去,很快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哭了起来:“我不能回去了,回去定会吓着家人,你还是让我死吧,呜……”

    谭小苦怎么会舍得心仪的女人去死呢,就好言安慰道:“先不要急,到我那里去躲一躲,我去你们家里把情况说明,他们若接受时,你就回去,不接受时,如果你不嫌弃,我……我养你一辈子……”

    蒋钰莹看着谭小苦:“你是谁?我看你很面熟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叫谭小苦,你认识的。”谭小苦说完就垂下头。

    蒋钰莹终于记起来了,说:“才一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如果在街上碰上,我是不敢认的。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好小、好瘦的。”

    “我小时候多病不长个,这一年我跟了师父饭量就大了,个子也长得快。”

    “小苦,我是埋过的死人,你真的不怕吗?”

    “如果你真是鬼,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对我来说,我觉得那是莫大的幸福。”

    蒋钰莹见谭小苦说得认真,就叹道:“小苦,你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人这样对我了……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缘分……小苦,自从我们认识后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桂香姐她跟我说过。”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躲我,直到后来不断传来故事,我才明白了……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影响我们交往。”

    “钰莹,你是富家千金,我是盗墓贼……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的……今晚我们能够这样近距离地在一起说话,这一辈子我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小苦谢谢你,你不光救了我,最重要的是你让我找回了自信——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如此在乎我的人,这让我知道自己还不算一个废人。”

    “钰莹,外面的蚊子多。”谭小苦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蒋钰莹抬起头,慢慢地把手交给了他……

    谭小苦牵着蒋钰莹从原路返回,到了玉带桥下,竹筏竟然还在原地,他在心里纳闷,师父去了哪呢?他明白,师父是因为蒋钰莹的复活而受惊,他虽是都梁胆子最大的盗墓贼,但这种事不管是谁遇上,都会把三魂七魄吓掉的。唯独谭小苦不会——因为他有爱,这份爱纯洁而伟大,超越了三界五行,不受生死约束。

    谭小苦载着蒋钰莹,筏子逆流而上,终于在丑末时分到了王辛卒家的吊脚楼下。他把蒋钰莹扶上梯子,自己留在下面系竹筏。蒋钰莹上了吊脚楼就回过头说:“你家里亮了灯,什么人在家里?”

    “我师父在家里。”

    谭小苦只顾着系竹筏,当他意识到必须提醒蒋钰莹不要吓着他师父时已经晚了——屋里立即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蒋钰莹惊慌地跑了回来:“小苦,你师父有癔病吗?”

    谭小苦顾不及回答蒋钰莹,慌忙跑进屋里。灯光下,他发现师父的面部定格成惊恐万状的表情,白多黑少的双眼瞪得像两个铜铃,口里不停地吐着白沫……

    “蒋小姐快帮我打点凉水来!”他见蒋钰莹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才想起人家是连吃饭都有人伺候的千金小姐。他赶忙从吊脚楼下打来新鲜凉水,用浸湿的毛巾反复为师父擦脸……

    然而,朱子湘毕竟惊恐过度,早已三魂缈缈、七魄荡荡,慢慢地就瞳孔扩大,口鼻全无了气息……谭小苦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做人工呼吸,但终是回天无力,朱子湘一命呜呼了……

    蒋钰莹惊奇地望着谭小苦:“你师父是不是因为我来到这里才死的?”

    谭小苦心里明白,蒋钰莹并不知道是她吓着了朱子湘……认真想起来,是他害了师父,他不应该把蒋钰莹带回来。带她回来,也要在事前把情况向师父说明,然后才能让他们见面。一个掩埋了的死人突然从棺材里爬了起来,这本是足够吓丢正常人三魂七魄的事,师父回到家里尚未还过阳来,又让他看见“女鬼”,朱子湘不被吓死那才是怪事。

    见蒋钰莹还在等着他回答,为了心爱的人不背思想包袱,谭小苦说:“我师父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善良的蒋钰莹偏偏不依不饶:“那他是怎么死的呢?”

    谭小苦说:“你不要问为什么,总之我师父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小苦,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这是我愿意的。”

    “你师父的遗体怎么处理?要不我让父亲给一笔钱厚葬了他?”

    谭小苦苦笑:“你真是个傻妹妹,如果你回去,你父亲马上就会变成死人。我们这些人天生就是贱命,我会有办法的。”

    谭小苦寻出工具袋,把朱子湘装入袋内,再绑上石头从后窗扔下赧水河……蒙蒙星辉中,看着师父渐渐沉入水底,谭小苦心想:玩刀的死在刀下,玩枪的死在枪下,师父是胆子最大的盗墓贼,他被吓死正应验了冥冥中的宿命。

    水葬了朱子湘,蒋钰莹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不觉悲从中来,她问谭小苦:“我家里人真会接受我吗?”

    从内心来讲,谭小苦还真是希望蒋家不要接受蒋钰莹,那样他就有希望和她在一起。但是,他的良心和他对蒋钰莹的爱提醒他——她要想幸福,就只能回到家里去。遂道:“如果你家里人是真心地爱你,他们不仅会接受你,还会喜出望外——毕竟失而复得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我家里人是真心爱我的。”蒋钰莹放下心来。这一点她从一件事上感觉到了——当初,未婚夫萧鹏得了怪病,父亲知道后为了女儿的幸福,毅然悔婚。后来她病了,萧鹏的怪病痊愈,父亲又资助萧家渡过难关,为的就是能够挽回这段婚事。她认为,天底下除了爱情,就只剩下亲情最伟大。在大多数场所,其实亲情又比爱情更可靠。

    谭小苦说:“你先好好休息,等天亮后我就到你家,用故事的形式启发你的父亲,再问他,如果这类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怎么办。”

    蒋钰莹点头:“这样最好,只是又要麻烦你了。”

    谭小苦深情地望着蒋钰莹:“你总是客气,什么时候你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所有付出呢?”

    “小苦,你是好人会有好报的。”

    “你在里面躺了大半天一定很饿,我去帮你煮点东西吃。”

    经谭小苦一说,蒋钰莹真就有了饿的感觉。谭小苦下到厨房,找遍了每个角落,才找到了五枚鸡蛋,就一锅煮了,也不知味道如何,蒋钰莹本是嫌山珍海味乏味的主,五个鸡蛋竟然被她一扫而光。

    外面的狗叫声歇了,取而代之的是鸡叫。谭小苦让蒋钰莹睡床上,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打盹。

    天亮了,谭小苦惊醒过来,他来到床前撩开蚊帐——见蒋钰莹睡得安详,就偷偷欣赏起来……街上有了行人的动静,谭小苦不敢再耽误时间,就戴了阔边草帽从吊脚楼下到竹筏上,准备顺流而下再从玉带桥那边绕道去蒋家大院……

    划了没多久,就发现后面有一条乌篷小船,一艄公背朝着玉带桥方向摇动着橹……两条船并行到玉带桥脚下,谭小苦把筏子靠了岸,没想到那乌篷船也靠了岸,他尚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船上突然蹿出一条蒙面矮汉,不容分说蹿将上来,手中举起一条大麻袋罩将下来,谭小苦只觉眼前一黑,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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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家业颓废

    话分两头,却说萧子玉出事的时候,蒋兴和家里也出了一点事情——蒋家唯一的千金蒋钰莹突然得病。蒋兴和一向老成稳重,考虑到女儿还要嫁人,他把真实病情隐瞒了,对外只称小姐偶染暑湿,已延请唐少隐出诊治愈。但蒋家上下心里都明白,小姐的病绝非只是暑湿,因东家严厉,谁也不敢瞎猜,更不敢对外张扬。

    除了女儿的病,朱企丰墓也是蒋兴和的一块心病。凭预感,他估计到萧子玉一行是永远回不到地面了,也就是说,所有的知情者都死于非命,朱企丰墓永远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蒋兴和正为此事焦虑,张显凡径直走进了书房。

    “蒋老板,情况有了转机,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好。墓中的人没有全死,还有人活着出来了。”蒋兴和一听,就点着头鼓励张显凡往下说。张显凡在椅子上坐下来把萧金平的话转述了一遍,之后又说道,“这个墓确实是机关重重、暗器密布,没有朱子湘谁也别想进去,如果朱子湘还活着,岂不是一件大喜事吗?”

    蒋兴和等张显凡把话说完,才开口道:“听你所言,有人活着出来了不假,但是你凭什么就说是朱子湘师徒活着出来了呢?会不会是萧家有人没进入墓室,等到天将亮也不见有人出来,才又把洞口封了?”

    张显凡点头:“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对萧金平的话并不全信,所以我多留了心眼,去到大郎巷13号查证——果如我所料,出事当晚的后半夜谭小苦回家拿了东西。一个姓袁的老头和朱子湘是邻居,他跟谭小苦还搭了话。我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助蒋老板,如果没有朱子湘,就算是找到了墓地也是白搭。”

    蒋兴和问道:“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张显凡说:“我认为十有八九他们去了西方头上。”

    “何以肯定就是西方头上,不会是北方头上吗?”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路口拾到一床七成新的棉被,上面绣有‘朱子湘’的字样,那路口在朱子湘家的正西方向,所以可肯定他们去了西方头上。至于七成新的棉被为何被扔掉,可能是这样的情况——一开始并无目标,带上棉被是为了御寒,后来他二人商量好了要去远方避祸,带上棉被就容易暴露,才弃于路口。”

    蒋兴和点头:“这分析有几分道理,你有何打算?”

    张显凡说:“无论他们躲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们寻回来交给蒋老板,既然已经确定了方向就好办,我估计他们近则躲在靖州,最远是去了贵州,这条驿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只要留心应该不难问到。”

    蒋兴和说:“你去账房支点盘缠,此事不宜久拖,应速去办理。”

    张显凡道:“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今天是特向你辞行的。我不在都梁的时候,如果想了解萧家的情况可向一个名叫萧金平的人打听。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或许他会主动找上门来。”

    次日一早,张显凡就带了盘缠,骑上枣红马望西而去,其时,朱子湘师徒离靖州已经只剩半天路程。

    却说张显凡走后的这天中午,李施烟引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来见蒋兴和。一进书房,这汉子就对蒋兴和说:“我叫萧金平,是萧家的庄户,也是张显凡的朋友。”

    蒋兴和和颜悦色地指着一张椅子说:“坐。张显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萧金平说:“我是下人,不敢跟蒋老板平起平坐,站着说话就可以了。我今天来是有要事相告——由于大老爷爱面子,不肯道出实情,那些失踪庄客的亲人见不到亲人都上门向东家要人。大老爷被逼得走投无路,就谎称二老爷领着他们下云南修公路去了。那些人一听,就觉得东家赚了大钱,这个说家里老人病了,那个说当家的不在快断炊了。大老爷这次从云南回来还欠了一大笔债,说是不及时偿还就要见官。到了这一步,他昨晚与老管家商量,决定把南乡那八十亩上等好田卖了应急。今天一早就派老管家寻找买主去了。”

    李施烟插言道:“这么大一片田,谁买得起呀,他为何不来找我们呢?”

    萧金平说:“我也是这样说,大老爷就是爱面子,认为两家原来是儿女亲家,可能是赌气吧。”

    蒋兴和道:“你们东家出了事,工人的工资没欠吧?”

    “上个月按时发了,这个月才刚开始,情况还不知道呢。”

    蒋兴和又问道:“你的工资是多少?”

    “每月两个大洋。”

    蒋兴和转对李施烟说:“跟账房说一声以后每个月给这位萧师傅四个大洋。”

    萧金平一听,扑通跪了下去:“蒋老板是我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当牛做马我要为您效劳。”

    蒋兴和说:“下去吧,以后来这里不要让人知道。”

    萧金平走后,李施烟说:“东家,这可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息,萧家在南乡的那八十亩田是旱涝保收的上等好田,若不是万不得已,是没人肯卖的。”

    蒋兴和点头:“南乡的田我做梦都想,这机会确实难得,问题是萧子儒不愿意卖给我。”

    李施烟说:“萧子儒是书呆子,对付他不难,他好面子你就给他面子——主动出击,不等他开口就提出要求,这种人不精于生意,也不会漫天要价。”

    蒋兴和觉得此法可行,又耐心等了一天,待南乡那边的风声传到止戈亭时,他才领了李施烟乘坐大轿去到萧家大院。

    蒋兴和的造访令萧子儒大觉意外,为了显示他的官宦世家身份,有意迟迟不出来,只令下人把蒋兴和引至后堂的会客厅。

    会客厅布置得颇为雅致,壁上书画较多,有米芾、玉铎墨宝,也有现代书画家题赠的字画,内中竟然还有于右任赠给他的条幅,出自李白诗,道是——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蒋兴和于书法虽无造诣,但因做的是古懂生意,长期浸淫其中,亦颇具眼力。于右任这幅草书间用篆、隶笔法、中锋圆笔、圆中寓方。虽字字独立,但笔意相连。结体宽博,任意挥洒,大气天成,实为艺术珍品。

    蒋兴和又看了几轴,都是历代名家之作,各有千秋。当他把目光投向书房正首时,发现挂在醒目处的作品为萧子儒本人所书,内容为愤世之词,与他本人际遇接近,第一幅字云——

    卷却诗书上钓船,

    身披蓑笠执鱼竿。

    棹向碧波深处去,几重滩。

    不是从前为钓者,

    盖缘时世掩良贤。

    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

    另一幅乃为五代李珣的《渔歌》,道是——

    楚山青,湘水绿,

    春风澹荡看不足。

    草芊芊,花簇簇,

    海艇槕船相续。

    信浮沉,无管束,

    钓回乘月收弯曲。

    酒盈斟,云满屋,

    不见人间荣辱。

    看罢这两幅字,蒋兴和不觉心中暗笑,萧子儒明明是被罢官回乡,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高唱“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说是官场不朝你还差不多。可见这个萧子儒的书生气已经是不可救药了。看了于右任赠给他的字,蒋兴和本欲把萧子儒恭维一番,如今看了他的自写条幅,就完全打消了这念头。再认真看他的字,也是模仿之气甚重,未成自家风格。曾几何时,都梁上层多以拥有萧子儒题字为荣,现在想起来,无非是看在他的官位罢了。

    蒋兴和主仆坐了一阵,萧子儒总算出来了,虽是落魄,他的官架仍在。这种人蒋兴和见得多了,也不为怪,双方虚套过后,蒋兴和直奔主题:“止戈亭有消息传出,说是贵府上将出让南乡八十亩水田,不知确实否?”

    萧子儒听后就是一怔,原以为蒋兴和此来要正式退婚,没料到是想买他的田,凡书生气的人都有个拗脾气,好说时,万金可送不计得失,不好说时,金不斛银不换。他见蒋兴和悔婚在前,如今又乘人之危,内心早就忿忿难平,遂道:“是有此事,不过都已定了买主,蒋先生来问莫非也有意向吗?”

    蒋兴和一听此言,就有点后悔不该过来,说:“既已有了买主,就不用说了,今日过来,不为别事,萧先生远道回来,特来拜会。夙愿已遂,就不多打搅了。”

    萧子儒也不挽留,走身送客说:“多谢好意,还望以后常来常往。”

    蒋兴和仍然乘轿回到蒋家大院,李施烟就说:“这号书呆子,还是头一回碰到,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南乡买通几个乡绅暗中使上钱,托他们买了,还可以压他的价钱。”

    蒋兴和说:“我登门本是要帮他,他既不领情,也只能玩这套手段了。难怪历代书生都难得有好结果,原来都是他们的性格决定了的。这事我交给你,可放手去办。”

    李施烟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萧子儒急于要钱,加之他宁愿贱卖给别人,也不愿这片好田落在蒋兴和手里,只要有人上门就很快成交。没想到这些人都是蒋家找来的“托”。

    蒋兴和买下这批田,张显凡也从外地回来了,张显凡这一趟外出虽无大的收获,但还是打听到了朱子湘师徒的下落。他问过成百上千的挑夫、商贩,据这些人回忆,农历八月初二、初三这两天确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从都梁来到靖州,此二人既不是常年在这路上走的,也不是挑夫或商人。张显凡于是认定他们就是朱子湘和谭小苦。有了这个消息后,张显凡就在望乡客栈住了下来。在这里往下并非盲目,他知道谭小苦的父亲是死在这家客栈的,如果能够找到谭老瓜的坟墓,谭小苦肯定会去上坟。为了不暴露自己,张显凡不向店家银白元和小二打听,专拣陌生人谈论这类话题。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有人透露谭老瓜葬在黄狗坳。

    张显凡来到黄狗坳很顺利就找到了谭老瓜的坟墓——但他来晚了,谭小苦已经在这里修好了坟墓、立了墓碑。张显凡又去到靖州城里的大街小巷转了六七天,结果一无所获,这才赶回来向蒋兴和汇报。蒋兴和明白他是因盘缠告罄才回来的,就故意问他有何打算。张显凡果然说他还想去靖州寻找,没准哪天就能碰个正着。蒋兴和就说:“这个办法也未尝不可,只是偌大一个靖州城,去碰一个人犹如池中捞针,有一定的盲目性。朱子湘既是避祸,就不会轻意抛头露面,为了生存兴许还会重操旧业。他们是夜猫子,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你去哪里碰他们?我看这事先歇将下来,不去理会它,待明年清明谭小苦定会回家扫墓,那时再去找他们,把握要大些。”

    张显凡见索钱无望,就顺杆上爬:“我原来也是这样想,因怕老板等不及才想着去靖州寻找,既然如此,那就耐心等到明年。”

    二人谈到此处,蒋兴和见张显凡还没有离去之意,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张显凡说:“这事原本与我无关——是这样的,警察局的舒振乾跟我讲几次,说是你答应他当警察局长,如今这个位置正好空缺,他怕你忘了。”

    蒋兴和说:“这事我没有忘,会有安排的,若碰上他时就转告一声,先让他代理局长。”

    闲话少絮,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第二年的清明将近,张显凡向蒋兴和提出,他需要一个帮手,这样有利于控制谭小苦。蒋兴和依言,并准其任意挑选合适的人。张显凡首先想到的人选就是原来玩得好的罗建成、罗国矮,这二人自从被萧子玉关入大牢就一直没有出来。他向舒振乾打听,得知罗建成和其他的盗墓贼都被狱霸折腾死了,只有一个罗国矮还活着。张显凡打着蒋兴和的牌子要人,舒振乾不敢怠慢,就把罗国矮放出来交给张显凡。罗国矮重获新生,对张显凡感恩戴德不在话下。

    说的是都梁人十分看重清明节,不少远在异乡的游子春节也许不回家,但清明哪怕再忙都会排除万般阻障赶回家祭祖。树高千尺,落叶归根,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根都忘了,那么这个人出息再大也是枉居世上——都梁游子都是这样认为的。

    清明在即,蒋兴和自然而然就要想到去年死在朱企丰墓室中的萧子玉和他的庄客。萧子儒为了掩饰谎称他们在云南筑路今年春节也没能回来。现在清明临近,萧子儒的谎言再也掩盖不下去了,真不知道他将如何收场。蒋兴和正以极大的热心关注事件的发展。

    这天,蒋兴和刚从外面回到书房,萧金平就紧跟进来报告:“蒋老板,我等你好一阵了,我有要事相告。这两天那些死难者的亲属都聚在柳山路,闹得特别凶,说是快一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音讯都没有,如果清明节还不见人回来,就要去衙门击鼓鸣冤,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蒋兴和问道:“你们大老爷是何反应?”

    萧金平说:“心急如焚——不,不,焦头烂额,他差点没给那些昔日的仆人下跪。那些人说:大老爷,我们不要你老人家下跪,只要你还我们的亲人,大家愿意给你磕头,直磕到额头烂。大老爷最烦的就是见官,他如今已经失势,当初在台上时多多少少结了怨,这些人巴不得他出事好落井下石。再就是见了官就无可避免要查出真相来,更会丢了他家书香门第的面子。”

    “那他打算怎么办呢?”

    “还是我们老管家有主意,他就谎称在云南筑路工地上遭遇塌方,所有人包括二老爷在内都无一生还。大老爷一听就觉得这办法好。当他一宣布,整个院子里哭声雷动,随后就是把萧家的东西乱砸一气,有些人还动手打了大老爷……唉,造孽呢!好在老管家平常人缘好,加之又是本族中的老人,经他劝和,大家总算平息下来。最后的问题都比较一致——就是如何赔偿。大老爷倒也爽快,愿意变卖所有田土、山场和房屋妥善安置死者亲属。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都能保守秘密,不要把内幕透露出去,以保全他最后的颜面。我真的想不通,人到了这一步,颜面还这么重要吗?”

    蒋兴和又问道:“南乡那八十亩田卖给什么人,你们萧家大院的人都知道真相吗?”

    “知道,我们又不是聋子,你们过了契没几天止戈亭就传开了,但都不敢说,只瞒了大老爷一个人。”

    “你们大老爷不知道?”

    “他不出门,一天到晚在书房里看书写字,老管家吩咐下人不准告诉他,他当然蒙在鼓里。不过现在他知道了,是老管家告诉他的。”

    “你们老管家为什么要告诉?不怕他气坏身子吗?”

    “老管家也是没有办法才说出真相的。大老爷是读书人,读书人有很多坏毛病,有些毛病是让自己吃大亏的。老管家为了不让他吃相同的亏,才说出了去年卖田的真相——他为了那个不值一文钱的面子,白白丢掉了两万白花花的大洋。”

    “你们大老爷听了是什么反应?”

    “很激动——但后来还是平静了。我今天过来就是要透露这一点——这一次大老爷有可能愿意直接和你做买卖。还有,他一个书呆子是不会知道市价行情的,一切事务还是老管家代他做主。”

    蒋兴和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今天过来得这么早,辛苦你了!还没用餐吧?”

    “蒋老板不用管我,我出来的时间长,得马上回去。”萧金平起身离去,才走没几步,又慌慌张张退回来,急问蒋兴和道,“有后门可走吗?”

    “有后门,你走后门干什么?”蒋兴和疑惑不解,但还是让萧金平从后门出去了,稍后,李施烟就引着萧忠进来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忙着起身相迎,“萧管家光临寒舍,欢迎欢迎!”

    萧忠也是一番客套,坐定后就直奔主题:“我这次来是奉东家之命想与蒋老板谈生意。”

    蒋兴和心中有了底,此时已全然知道萧忠的来意,就说:“我是个生意人,有生意做就是好事,如果能够与萧先生做成生意,哪怕赔本,也是一件好事。”

    “萧老板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品性就是不愿别人吃亏,蒋老板我这话的本意不是说你,我是说商人和读书人之间还是有所不同的。”

    “说我也无妨——老管家,到底是哪方面的生意啊?”

    有丫鬟沏上香茶,萧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是这样的,最近我们二东家在云南出了事,和他同去的人都被土方埋了,我们大东家要过去处理善后。谁想也就在这个时候,中央财政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没有同意大东家的辞呈——也就是说,他还得回云南上任。考虑到二东家死了,家中只有一个鹏儿,大东家今后也难得回来,经商量,不如把所有田产、房屋变卖,去云南置业安家。”

    蒋兴和暗忖:这谎话说得比真的都像,若不是早知道底细,还真能被你蒙住!但嘴上却说:“哎呀,真不知道你们二东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过好在你们大东家又官复原职,也算是喜忧参半了。”

    “官复原职算不得喜事,大东家素来不喜做官,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辞掉的,谁想到最后还是没辞成。不过你说‘喜忧参半’那是事实。”

    蒋兴和装出感兴趣的样子:“还有哪一喜?”

    萧忠说:“我们小少爷原来得了个抽风的怪病,都以为是治不好了的,谁想到这段时间就不治自愈了。这难道不算喜事吗?”

    蒋兴和敷衍道:“那是,那是。老管家你的话还没说完啊?”

    “噢?我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大东家要变卖家产去云南置业。”

    “对对对,是这样的。我们大东家在云南本来已经置了田、建了房,现在交由三房姨太太打理。变卖老家产业新置的,他一分地都不要,打算全给小少爷鹏儿。今天我过来探问一下,蒋老板如有意向,可约个时间、地点好好协商。”

    蒋兴和说:“意向肯定是有的,至于时间和地点,可由你们大东家做主。”

    “好吧,今天就不打搅了,有了消息,我再来禀告。”

    萧忠起身告辞,蒋兴和也不挽留,令李施烟送出大门。李施烟回来后,蒋兴和问道:“刚才萧忠说萧鹏的抽风病已经不治自愈不知属实否?”

    李施烟说:“这事倒不假,我在止戈亭见过他,一坐大半天都很正常。”

    蒋兴和思忖片刻,说:“唉,萧家真是够惨的了,无论萧子儒开口多少钱,萧家大院我一定要买下来。”

    李施烟吃惊地望着蒋兴和:“东家你这是……?”

    蒋兴和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惺惺相惜吧,想当初他们萧家是何等的威风……人啊,真乃祸福无常。李管家,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施烟说:“农历三月初二。”

    “离清明节扫墓还有几天?”

    “今年的正清明在三月初十,按祭祀的习惯,‘二月清明不在前,三月清明不在后’,最迟不能超过三月初七。”

    “也就是说只有五天时间了。”蒋兴和站起身,“李管家,陪我去萧家走一趟。”

    李施烟明白东家要去干啥,不解道:“不是说由萧子儒定时间吗?”

    “他定时间的话,起码在两天以后,这样的话,他顾了面子可就耽误了赔偿的时间。不如帮忙帮到底,降低自己成全了他人。”

    李施烟望着蒋兴和:“东家真要把小姐嫁给萧鹏?”

    蒋兴和不悦道:“瞎说什么,这完全是两码事。”

    主仆二人来到萧家大院,萧忠老远迎出门来,他感激地与蒋兴和耳语:“谢谢你蒋老板,你若不来,他会把约会时间定在后天——那就好看了,那些死者家属会把这院子踏平了!”

    蒋兴和笑而不语,他进入客厅,却不见萧子儒,心里就明白那书呆子可能又是“故伎重演”了。萧忠冲蒋兴和苦笑,然后亲自沏茶——萧家已经没有可使唤的佣人了。

    蒋兴和估计萧子儒还要躲一阵才会出来,不觉又四下里张望。客厅还是去年的摆设不变,但不少家具已经布上了灰尘。蒋兴和抬眼一望,发现去年那两幅字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萧子儒自作的另两轴条幅,其内容云——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另一条幅内容云——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两轴条幅的内容,都是王维之作,王因安史之乱受牵连,政治上受挫折,四十岁后就隐居蓝田,寄情于山水书画之间,与萧子儒的际遇颇为相似。从内容上可看出萧子儒经过一年的寓居,心态已趋平静,面对现实,他不得不认命,再从字上看,也沉稳了很多,与去年比判若两人。

    蒋兴和又坐了一阵,萧子儒总算出来了,他打着拱手说:“蒋老板失敬,失敬,我和管家正商量着什么时候约你呢。”

    蒋兴和欠身还礼,复又坐下:“我不请自到,萧先生不嫌冒昧吧?”

    萧子儒亦坐下:“哪里哪里。老管家都和你说了吧?”

    蒋兴和说:“说了,恭喜萧先生又入仕途。”

    萧子儒叹道:“真是宦海无岸啊,本以为已经脱离了苦海,谁晓得还要受苦。蒋老板的意向?”

    蒋兴和说:“当然是有意,否则也不会过来,请萧先生先开个价吧。”

    萧子儒欲言又止,最后把目光定在旁边的萧忠身上:“老管家你说吧。”

    萧忠望着蒋兴和说:“我家目前的产业除了这套院子,靠止戈亭不远还有两处门面。再就是北乡有良田四十亩、山场一百二十亩、旱土六十亩,这些我们都有地契、文书,如果都是一个买主的话,我看十万零八百大洋是少不了的。”

    蒋兴和把目光投向萧子儒:“萧先生你自己认为呢?”

    萧子儒说:“我跟老管家的意见一致。”

    蒋兴和说:“这个价我依了,如果萧先生没有别的想法今天可先付五万大洋定金,剩余部分把契约写好了再一次付清。”

    蒋兴和如此慷慨,令萧子儒主仆大感意外,二人面面相觑,有点不相信这会是事实,直至蒋兴和又重复了一遍,萧子儒才说:“我没有别的想法,老管家你呢?”

    萧忠说:“那就这样定了,只是有一事,大东家马上要赴任上,那边的家尚未安置,我们小少爷还要在老宅住一段时日,不知蒋老板可通融否?当然我们是要付租金的。”

    蒋兴和很爽快就应承道:“没问题,想住多久可由你们自己决定。至于租金的事就不用提了,我蒋某也不至于如此小气。”

    萧子儒没想到本以为很费时、很棘手的事就这么轻易解决了,心里非常高兴,一高兴就有了雅兴,问蒋兴和道:“蒋老板在兴趣上有什么偏好?”

    蒋兴和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说:“谈不上有什么兴趣和偏好,如果非要勉强,对古董略为偏重一点。”

    萧子儒说:“早知道蒋老板志在古董,我云南家中有几件珍品,日后有机会再相送,我今天想写幅字送给你,不知蒋老板偏重哪方面的内容。”

    蒋兴和这回听明白了,就说:“我家信佛,就写这方面的吧。”

    萧子儒即令萧忠在客厅书桌上研墨铺纸,萧子儒凝神良久运气挥毫泼墨,他写的乃是——

    不欲即仙骨,多情是佛心。蒋兴和先生雅正。

    蒋兴和连连称谢,还把萧子儒的字大大恭维一番,但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自始至终都没能看到他过去的准女婿露面。萧子儒虽然有意,蒋兴和仍觉不便久留,携了字就和李施烟一起告辞。

    当天,萧忠就从蒋兴和处取走了五万大洋安置遇难庄客的亲属,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双方买卖地产、房屋的善后详尽事务则由萧忠和李施烟去处理。

    却说蒋兴和与萧子儒的买卖进展顺利,他的另一件大事也有了眉目。三月初八这天早晨,蒋兴和刚刚从床上起来,张显凡即向他报告:昨晚上谭小苦终于在祖坟露面,他扫完墓又马不停蹄回靖州去了。张显凡令罗国矮暗中跟踪,他马上也要动身去靖州,不久就会有好消息回来。

    转眼清明节就过去了。蒋兴和与萧子儒的契约已经签订,萧子儒只身一人带着银票去了云南,但张显凡的好消息却迟迟没有回来。

    农历三月十三日这天,靖州那边终于有了消息——但回来的不是张显凡而是罗国矮。罗国矮告诉蒋兴和,他们找到了朱子湘、谭小苦在靖州的家,并好言劝他们回都梁居住。朱子湘得知萧家要迁居云南的消息,也一口答应回来,谁想到第二天再去的时候,朱子湘、谭小苦都不见了,而房子挂上了出售告示,并委托“望乡客栈”的店家全权代理卖房。

    蒋兴和问道:“张显凡在哪里?”

    罗国矮说:“他说要留在靖州找人,据我猜他是不好意思回来面对蒋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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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逃亡异乡

    再说困在墓道里的谭小苦听朱子湘说墓道口还堆了十几方封土就绝望了,因为墓道里的空气已经不多,蜡烛也快熄灭了。

    在这关键时刻,朱子湘说:“问题也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如果我们非要铲掉这堆土才能逃生,还不如坐着等死算了。”

    谭小苦问道:“莫非师父还有其他逃生妙方?”

    朱子湘也不多说,趁着烛光还没有灭,用钢钎拼命凿右边的墙,随着一块接一块砖块的脱落,奇迹又出现了——右边竟然也是一个墓道!谭小苦懵了,他不明白这个像迷宫一样的坟墓,到底有多少甬道。当他跟随师父走出了甬道才恍然明白——这坟墓一共就两条墓道,这两条甬道其实就隔了一堵墙!萧子玉他们不知道这一秘密,死成了他们的唯一结局。

    师徒二人把墓道口伪装好了,其时山上传来仙人寺的钟声,为了抢时间,他们赶紧离开了现场。

    在返回城里的路上,走在前面的谭小苦发现不远处有两个黑影,他向师父传出暗号,两人赶忙躲在一边的蒿草丛里。不一会儿,那两个黑影走了过来,还边走边说话。当他们远去后,谭小苦小声问朱子湘:“师父,你听出这两个人是谁吗?”

    朱子湘说:“有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一时猜不出他们是谁。”

    谭小苦说:“一个是张显凡,还有一个是蒋兴和的管家李施烟。深更半夜的,原来蒋兴和也盯上这里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简直是疯了。小苦,你回去收拾东西,我得去看看这两个家伙。”

    “师父我们去哪里?”

    “反正不能在都梁待了,等我回来再说。东西要尽量少带为好。”谭小苦临走记起钥匙还在萧家,就问朱子湘。

    朱子湘说,“我的钥匙在进大牢那天就给牢子搜了,说凡是金属东西都不能带进去。没事,找条结实的棍子把锁撬了,反正今后也不能回来住了。”

    师徒分手后,谭小苦回到大郎巷,记起隔壁袁老头扒灰用的铁棍就藏在廊檐下的灶堂里,就寻了来把锁撬了。门开后,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谭小苦摸黑点明桐油灯,但见各物件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尖。他也顾不了这许多,先找出四只箩筐、两条扁担,然后才钻进床底下把那只皮箱取出来。他把钱用布包了,放置在箩筐的最底层,上面再盖一些破衣烂衫。他把空皮箱放回床底的时候,惊动了隔壁的袁老头。袁老头连喊了几声“朱子湘”,见没人应,就说:“莫不是闹贼吗?我得叫人过去瞧瞧。”

    谭小苦一听要惊动更多的人就急了,忙回应道:“袁老伯,是我!”

    “是小苦啊,我叫你怎么不应呢,我还以为闹贼呢。”

    “你叫的是我师父,我当然不好答应。”

    “你师父哪里去了?听说他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也不知止戈亭的风言风语有几成是真的。”

    “我师父还没有出来,不过也快出来了。”谭小苦希望尽快结束与袁老头的对话。

    “这么说止戈亭的话还有几分依据,不全是空穴来风。”

    “那是的,无风不起浪嘛。”

    “小苦,这段日子也没见着你,你上哪里去了?”

    “我……哪里也没去。”

    “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要吃要喝的,怎么会哪里也没去呢?你是不愿告诉我吧。”

    “袁老伯,我很累,我要休息了,没力气和你说话。”

    袁老头这才歇了口,谭小苦把东西收拾完了,正好朱子湘也回来了,他问道:“差不多了吗?”

    谭小苦没有说话,而是打手势指着隔壁,朱子湘会意就不再出声,但他的话还是被袁老头听到了:“小苦,小苦你睡了吗?我听到你师父在说话,是他回来了吗?”

    谭小苦吐着舌头,然后装成梦呓声:“差……差不多要睡觉了……”

    “小苦,你说梦话了,准是在外头受惊丢了魂,得教你师父去十字路口为你喊三夜招魂,你师父若是不在家,我帮你去喊——可怜的孩子,连个喊魂的亲人都没有。”

    袁老头在隔壁没完没了,害得师徒二人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什么东西。好在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二人各挑一担就出了门。离了大郎巷,二人松了口气,朱子湘见谭小苦的一只箩筐上头还放了一床棉被,就说:“快把被子扔了!”

    谭小苦不解:“反正也不重,无非占点地方,已经是秋天了,晚上要用。”

    朱子湘说:“这都是小事,你自己看看,这样子出门像个什么?”

    谭小苦这才省悟,带了被褥出门人家一眼就看出是逃荒的,容易暴露目标,他赶紧把被子丢了。

    到了闹市口,该选择方向了,谭小苦停了脚步回头望着朱子湘:“师父,怎么走?”

    朱子湘也很茫然,他想了想说:“往西吧,那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总该有我们栖身之地。”

    谭小苦于是往西,出了城,就忍不住问道:“那两个人去谭家村干什么?”

    “你是说张显凡和那个蒋兴和的管家吧,他们也知道今晚是萧子玉收工的日子,特地过来打听虚实。”

    谭小苦说:“那他们来晚了,什么也没看到。”

    “正是。我就担心他们知道坟墓的方位。”

    “他们知道吗?”

    “还好,他们不知道,那个蒋兴和的管家还一路埋怨呢——如果再早那么半个时辰,现场正好被他们看到了。”

    “师父,现在你应该放心了,再没有人知道这冢墓了。”

    “也不尽然,最起码还有一个人知道。好在他即使知道也不敢妄动我家的祖坟。”

    “他是谁呀?”

    “萧子玉的老管家,他来过现场。”

    “其实有人知道也不用担心,墓里那么多的机关、陷阱,谁都知道王陵也不是那样轻易就被掘开的,特别是这一回死了那么多人,这会让很多人闻风丧胆。”

    二人一路说话赶路,到了西乡天就亮了,有早起的农夫站在田野里观看即将成熟的稻子。朱子湘、谭小苦的打扮,像出门的小贩,这样装扮的人路上很多,因此也就不惹人注目。过了西乡,前面是枫木岭,师徒二人不敢再往前走,就在山脚下的吊脚楼伙铺用餐。

    伙铺里住了不少出门人,他们都是昨天下午赶到这里的,因害怕前面的强盗,歇下来第二天结伴过坳。朱子湘师徒吃了早饭,陆续又有一批脚夫、商贩赶到,计有近百人,然后大家互相壮胆,纵然如此,当队伍到了枫木岭时,人们还是提心吊胆,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还好,这一天枫木岭的强盗没有出来。过了坳,大家如释重负,说话的也多了起来。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却说朱子湘自称姓刘,第一次带着徒弟出门做生意。同行者都信以为真,热心介绍各地的生意行情。朱子湘只是一味敷衍,谭小苦随着大队,出门人饥餐渴饮,逢夜住店,于次日下午就到靖州的望乡客栈。望乡客栈乃是谭小苦的伤心之地,父亲曾死在这里。如今是逃难,这客栈老板又是都梁人,谭小苦本不愿在此歇脚,但师父经不住同伴的劝说,加之肚子确实饿了,就硬着头皮入店,拣一僻静处坐了。即便如此,谭小苦还是被老板银白元认了出来。他走过来在谭小苦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张伢仔,好久不见了,不上楼去坐坐吗?这段时间你都在干啥?”谭小苦不语,看看银白元,又看看师父。银白元也望着朱子湘,“这位师傅也一起上去吧。”

    朱子湘听谭小苦提起过这家客栈,就说:“张伢仔,难得这位老板如此客气,我们上去坐坐。”

    二人随银白元上了二楼包房,银白元掩了门,回过头望着朱子湘:“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应该就是朱子湘师傅。”

    朱子湘一惊:“你怎么也知道朱子湘?”

    银白元认真道:“朱师傅请放心,我知道没事,我是萧家的世仇。我这里是都梁人出门歇脚的地方,都梁有什么新闻,要不了两天就会传到这里。你的名气很大,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

    朱子湘这才放下心来,说:“你们银萧两家的仇隙我也略知一二,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知道。”银白元打断朱子湘的话,“这消息也是昨晚上才传到这里的,听了之后,我们一家真是高兴得一夜没睡!”

    朱子湘吃惊道:“不可能吧,这事昨天凌晨才发生,就算传得再快也要今天才能传到这里。银老板说的是哪桩事?”

    “我说的是萧子儒已经倒台回乡了,据说他是大前天回来的,你说的是哪件事?”

    “我说的是萧子玉——”朱子湘停顿下来,压低声音道,“这事千万别外传,萧子玉和他的二十名庄客昨天凌晨死在朱王墓里了!”

    银白元惊得睁圆了双眼,继而拍着巴掌道:“报应、报应,真是报应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师父也在墓室里,是师父启动墓室机关把他们压死的。”谭小苦抢先回答道。

    “哦……我明白了,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逃出来,了不起,了不起!”银白元伸出大拇指,随后又问道:“去什么地方想好了吗?”

    朱子湘摇头:“没想好。”

    “在我的心目中,你既是我的恩人,也是了不起的英雄,如果没想好地方,真希望你们能在靖州住下来,我也好尽力照顾你们。”

    “我知道银老板是一片真心,但靖州离都梁毕竟不远,加之人多眼杂,怕不安全。”

    “朱师傅此言差矣,其实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加之我这里是个窗口,有什么消息会及时听到,这比去别的地方当瞎子、聋子好得多。”

    谭小苦觉得银白元说得有理,加之父亲的坟也在这里,急需修茸一下,遂道:“师父,银老板说的都是真话,我们还是在这里住下来吧。”

    朱子湘说:“既然是银老板一番好意,那就留下来吧。只有一事,这客栈来来往往的人多,断然是住不得的,我想麻烦银老板帮忙买一处僻静的房子。”

    银白元点头说:“这样最好,买房子不难,你们先住下来,我就派人去办这事。”

    三人在楼上说着话,就有伙计上了饭菜。尚未吃完,在下面就餐的同路人已经吃完饭准备上路。有人就记起了朱子湘师徒,就喊叫道:“刘师傅吃了吗?趁着天气凉快正是赶路的时候。”

    “吃好了,吃好了,就来!”朱子湘放下碗筷又对银白元说,“拜托了,我们得去应付一下。”

    朱子湘师徒又随着队伍出发,未出靖州城,朱子湘就谎称要看看靖州的生意行情,与同伴道了别,绕了半个圈又回到了望乡客栈。银白元已经打发伙计进城打探房子去了,他把朱子湘师徒安排在最偏僻的后堂暂住。

    又过了两天,房子终于落实了,朱子湘付了房钱,又添置一些日常用品,带来的积蓄就耗费得所剩无几。银白元很是客气,给二人送了足够吃两个月的粮和油。

    房子在靖州的城南,离望乡客栈不到二里路程,位置也较僻静,符合师徒二人的要求。搬了家,谭小苦就去到黄狗坳。坟场上芳草萋萋,这里是乱坟岗,就是清明节也少有人光顾。谭小苦的突然到来,惊扰了草丛中的毒蛇和野兔,它们于纷纷逃离中像一艘艘快船划开水面一样把草犁开……

    谭小苦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找到放置了三块石头的坟包——这就是父亲的坟。他拿出纸钱香烛和祭品拜祭了父亲,这才去石场定制墓碑,然后择日立碑、修坟。那碑上写道:故父谭公老瓜显孝之墓,孝男谭小苦民国十七年秋立。

    墓碑立起来了,谭小苦跪在坟前说:“爹,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断了香火,儿子一定好好活下去,完成你的夙愿。”

    谭小苦从坟场回到新家,朱子湘就说:“今天总算是安顿下来了,但我们还要吃饭,人家的照顾毕竟是暂时的,得找点谋生的事做。”

    谭小苦说:“可以去问银白元,他见多识广、门道多,他会给我们指一条好路的。”

    朱子湘说:“不必麻烦人家了,我们还是干老本行,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找银老板帮忙。”

    谭小苦说:“我没什么不愿意,就怕师父厌倦了这一行。”

    朱子湘说:“厌倦了也得干,我在想一个人的职业可能是上天赐的,一旦干上了,一辈子休想改行。”

    师徒二人商量好后,就开始出入靖州的大街小巷,哪里有鞭炮声就去哪里,然后打听丧家的经济状况。若是富裕人家,晚上就潜入墓地把“鬼皮”剥了。如此虽发不了财,却衣食无忧。

    银白元果然遵守诺言,他只要听到都梁的新闻都会及时转告。他说就在师徒二人搬家后不久的一天,有一个可疑人住进了望乡客栈,逢人就打听谭小苦的下落。根据银白元的描述,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张显凡。

    银白元说,这个人骑了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他白天出门,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晚上回来,凡是长年在这条道上走的老商贩、老挑夫他都接近。

    朱子湘告诉银白元说,这个人不怀好意,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这个地方。为了避免与张显凡相遇,师徒二人白天都不出门,连买菜都请邻居代劳。到第七天,银白元过来转告,说那个人已经回了都梁。师徒二人才又外出活动。好在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们。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清明前夕。不知是什么人定下的规矩,凡盗墓贼在清明前后都要歇业一段时间。也许是这段时间墓主后代都要回来扫墓,容易暴露,也许是给墓中的人放个假。到底是何种原因,连盗墓者本人也说不清楚。

    这个时候,谭小苦也想起了远在都梁的祖坟,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祭扫。他向师父提起了这事,朱子湘也表示支持。谭小苦请靖州城里的算命瞎子查了一下日期,决定在清明前夕第五天回去。按照扫墓的习俗“前三后四”,也正好赶上了时间。

    就在谭小苦准备回都梁扫墓的这天早晨,师徒二人正要吃饭,银白元提着篮子过来。篮里有好酒鱼肉,朱子湘说:“银老板总是这样,教我们不好意思。”

    银白元很高兴,说:“我今天是特地来请客的!”

    “有喜事吗?”朱、谭齐声问道。

    “有大喜事,先摆上再慢慢说。”银白元把菜摆上桌了,斟满三杯酒,先拿了自己那一杯饮后,“一饮而尽,喝干了我再说喜事。”见朱子湘师徒干了,又再斟满三杯,饮后才说:“刚刚听到的消息——萧家彻底垮了,田土全卖了,遣散庄户,这还不够,萧家大院也卖了。”

    朱子湘放下杯子:“那么大的院子除非蒋兴和,谁要得起?”

    银白元又一饮而尽,把空杯亮给朱子湘:“干。你说对了,那院子正是卖给了蒋兴和。蒋兴和过意不去,见他们卖了院子没地方住,还让他们住着呢。”

    朱子湘喝干一杯,叹道:“世事无常啊!”

    银白元说:“说无常其实也有常——他们萧家欺侮我们,自古天理昭昭,倒台那是迟早的事。有趣的是,那个萧家大少爷到了这一步还死要面子,说是暂住一下,等外地的房子收拾好了就搬走。”

    朱子湘点头:“他家现在这状况搬到外地去住是最明智的。”

    银白元道:“听我的客人说,萧家根本就买不起房子,可能是去租房住,死要面子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口!”

    谭小苦一心想着回家,只盼银白元快点走,就说:“人要脸面树要皮,这不奇怪。”

    银白元转对谭小苦说:“听朱师傅说你要回家扫墓,什么时候走?”

    谭小苦说:“马上就走,还得准备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呢。”

    “这些东西都梁也有,你嫌力气没处使吗?”银白元说。

    “没办法,我也想省点力气,就怕在都梁街上被人认出来。”

    银白元点头:“说得也是,你去忙吧,我和你师父还得喝几杯。”

    “那我就失礼了,你们慢慢饮。”谭小苦匆匆扒了两碗饭,就上街买香纸。买好后也不回家,就直往靖州至都梁的驿道走。

    却说“近寒食雨草凄凄,著麦苗风柳映堤。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谭小苦撑了一把晴雨伞,一路上也不与人搭话,一路晓行夜宿,第三天上午,总算到了都梁。他在最僻静的如归客栈住了,睡到晚上才敢出门吃东西。夜深人歇时,谭小苦带着祭品来到谭家村自家坟山上扫墓,因怕惊扰了村里人,也不敢燃放鞭炮。好在他带的纸钱特别多,这样在心理上才感到对得起祖先。

    谭小苦最先来到村西头爷爷、奶奶及更高祖的坟地。这里是谭家村地位最高的坟场,即便是在夜里,也给人一种规范井然的庄严感。每一冢坟前都立了墓碑,有些还栽了松柏及海棠花。谭小苦虽然快一年多时间没有回来,但祖坟上不见一根乱草。在都梁几乎每一个家族都成立了“清明会”,按规矩,凡是上了“老坟山”的人,即使没有后辈或后辈远在他乡,清明会都要集体祭扫。

    谭小苦给爷爷以上三代的祖人扫了墓,就来到靠西南的母亲坟地。这是一个低矮的黄土山,与高高的铜宝山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片田地和从田地中间穿过的没底江。这个丘山是谭家村等级仅高于村南“鬼崽崽”坟山的坟场,在都梁有一个特殊的称谓——“绝户坟”。葬在这里的大多数是未活到六十岁且无子嗣的“绝户”,还有一部分非正常死亡有子嗣的“伤人”。谭小苦的妈妈属于后者。

    与不远处的祖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是一个白天都少有人光顾的荒凉之地,到了晚上更是阴森恐怖,时不时还有闪烁的鬼火。但谭小苦是不会顾忌这些的,他本身就是与鬼打交道的“专业户”。妈妈的坟很好找,这里多数的坟没有人认领,因此也无所谓立碑。谭小苦来到立了碑的坟前点燃蜡烛一照,上面果然刻了他谭小苦的名字。

    坟头上野草茂密,谭小苦把蜡烛置在碑上,从布袋里寻出镰刀把坟上的乱草刈净,然后摆开祭品,焚燃冥钞……就在谭小苦跪拜完毕抬头之际,猛然发现一条黑影在不远处的坟地闪现上半个身子,随后就消失……谭小苦凭着经验,那绝对不是鬼而是人,他轻咳几声然后叫道:“什么人快出来,我已经认出你来了!”谭小苦又连叫几次,见无人应答,就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不出来我马上砸石头!”

    坟地那边终于有了反应:“别、别砸……是我……”

    谭小苦觉得声音很熟,定睛看时,不觉惊叫:“罗国矮,原来是你,深更半夜的来我家坟山上干什么?”

    罗国矮说:“我想干什么,你最清楚。”

    谭小苦说:“我们谭家村自从迁至此地,都是靠耕作为生,也没出过大官、富人,哪来的财物给你盗掘!”

    “你们谭家虽是世代清贫,可这里葬了朱王,我难道不眼红吗?”

    “原来你是打朱王墓的主意,我劝你早早收起这个念头,别说是你罗国矮,就是萧子玉都是白白送死!”

    罗国矮干脆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谭小苦身边:“小苦,我们是难兄难弟,你快告诉我朱企丰的墓在哪里?我找得好苦,白天又不敢来,这村里的人十分刁蛮,只要是陌生人来坟地窥视,就放恶狗咬人。你是知道秘密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谭小苦说:“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自己去找,何必对我这样凶呢!小苦,这段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正要问你呢,你是什么时候从牢里出来的?你不是还有一个伴吗?”

    “你说罗建成啊,他在牢里早就被牢霸折磨死了,我命大,本来也是要死的,结果老天爷可怜我,让萧子玉倒了台,换了舒振乾当局长把我放了出来。”

    “舒振乾他当局长了?他怎么能当局长呢?”

    “他呀,如今是蒋兴和的坐上宾,蒋兴和在专区、省里都混得开,打一个招呼舒振乾就荣升局长了。小苦,我正要告诉你萧家垮台了,不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没有能力追究了。再者,萧子儒那个书呆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萧子玉和庄客失踪之事,他也不敢对外公开,说是蒙着被子放屁,只臭自己。所以,你们还是回来,不要在外面东躲西藏,如果你还觉得不踏实的话,去蒋兴和那里认个码头,保证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谭小苦说:“听你的口气,你也是认了蒋兴和这个码头才从牢里出来的吧?”

    “那不是的,我原来就是被冤枉的,舒振乾新官上任三把火,放了我,这样可以显示他公正严明。小苦,信我一句话,快点回来吧,萧子儒扫了墓就要搬到外地去住了,他的房产已经全部卖给了蒋兴和。”

    谭小苦抬头望望天上的北斗,见时间已经不早,就站起身拍着罗国矮的肩膀说:“人各有志,谢谢你的一番好心。”

    罗国矮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谭小苦说:“才一年不见,你就长高了,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我今后怎么找你?”

    谭小苦收拾起东西,说:“青山不老,绿水长流,若有缘,我们还会见面的。”

    谭小苦怕被罗国矮缠住不放,逃也似的走了。他回到如归客栈向店家打听时辰,已是丑时下刻,此时启程正好可以在天亮前赶到枫木岭下的吊脚楼伙铺。他身上没带钱,也不怕强盗“关羊”。

    闲话少絮,却说两天后谭小苦回到靖州家中,向师父述及都梁见闻,除遇上罗国矮,其余新闻望乡客栈都已有了。谭小苦见时辰尚早,就又去街上买了一份祭礼及大量鞭炮上黄狗坳给父亲扫墓。

    谭小苦从黄狗坳回来,朱子湘神色紧张地迎上前问道:“你这趟回都梁除了碰上罗国矮还遇上了谁?”

    谭小苦摇头:“认识的人我只遇见罗国矮,再没别人,师父问这话是何意?”

    朱子湘说:“我们这里已经暴露,刚才张显凡来过,劝我们搬回都梁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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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消逝的王陵

    回头说张显凡在玉带桥客栈找到美国文物商人比尔,告诉他姓萧的是个骗子,他手中根本就没有《四季行乐图》并称可以帮他找到“真佛”。比尔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经不住诱惑愿意跟张显凡去见识那位“真佛”。

    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月末的天空虽无月亮,星星却格外耀眼,张显凡和比尔走街串巷来到一处深宅大院。叫开门,开门佣人手提灯笼引着二人走进一间布局雅致的书房,一位和善的壮年男子见张显凡领来一位外国人甚是吃惊。

    张显凡指着和善男子向比尔介绍:“这位就是你要见的真佛,蒋兴和先生。”

    比尔仔细打量蒋兴和:“我好像见过你,你常去宝庆吗?记起来了,我们在一起吃过饭——贾守诚老板请的客。”

    蒋兴和热情地向比尔拱手,说:“我的记性不好,怎么称呼你啊?”

    “他叫比尔,是美国的文物商人,被一个自称姓萧的骗子骗来的,那骗子说他手头有唐伯虎的《四季行乐图》。这组古画明明在蒋老板手里,他撒那么大的弥天大谎岂不是有意要坑害人家外国人吗!”

    张显凡一说,蒋兴和终于明白对方来意了,就对比尔说:“坦率说我也没有《四季行乐图》,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你想得到这一组画,找我比找萧先生也许更实际一些。”

    “比尔先生你听到没有,蒋老板是都梁首富,你不相信他难道去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你的骗子?都梁的骗子是很厉害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谋财害命呢。”张显凡转对蒋兴和说,“蒋老板,比尔先生我就交给你了,今天是农历七月二十九,我还得去看一位朋友。”

    蒋兴和一听就明白,说:“你去吧,我会好好招待比尔先生的。”

    张显凡把马交给蒋家大院的佣人,嘱咐喂料,然后就去到武陵井的销魂院。最近这段时间他经常泡在这里,加上蒋兴和与老鸨打了招呼,在销魂院他一下子炙手可热,成了妓女们的抢手货。这天他来得晚了,多数小姐都已名花有主,正在各自的房间里销魂快活,只剩有位小姐倚在大门口等着生意上门。这女子不如她的同伴一样风情万种,且内敛不张扬,因此也不起眼,很少受到嫖客们的注意。张显凡认真看时,不觉喜欢起来——这女人竟有种小家碧玉的清纯,这在妓院里是极难找到的。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不已,当即就拥着她入房。

    一番温存后,那女人见张显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就羞红了脸,问道:“你这样看我干啥!”

    张显凡的喉结蠕动半晌:“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像谁呀?”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你叫什么名?”

    女人说:“我叫姻红。”

    张显凡说:“这名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总觉得很面熟似的。”

    姻红见张显凡这么说就想起一个人来,问道:“张先生是都梁的通城府,没有你不知的事,谭小苦你听说过吗?”

    “知道,一个孤儿,现在是朱子湘的徒弟,你问他干啥?”

    “我和他有过一段情缘,他也说我长得像一个人,今夜你说起,我就想起他来。”

    “他说你长得像谁?”

    “他说我长得像蒋兴和的女儿蒋钰莹小姐——唉,人家是千金小姐,我怎么能和她比呢!”姻红说着就黯然伤神。

    “我也记起来了,你长得正是像她!”张显凡恍然大悟。

    “谭小苦他现在还好吗?听人说他的师父已经从牢里出来了,可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张显凡说:“我也想打听他呢,可能他们已经离开了都梁。”

    姻红说:“他真是个可怜的人,他和我还是第一次……”

    张显凡又来了兴致,说:“别说他了,还是说我们吧。”

    姻红把灯吹灭,放下了罗帐……

    次日,张显凡直到日上窗棂才起来,姻红先起,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她从镜上看到了张显凡起床,就说:“在这里吃早点吗?”

    张显凡把衣服穿好了才说:“都上午了还吃什么早点,你还是跟我去止戈亭吃血酱鸭吧。”

    姻红说:“我们不能出场,妈妈会罚我们的。你若喜欢我,就把我赎了。”

    张显凡见热水已经预备好,就洗起脸来:“你还别说,我还真想把你赎出去,你去问问老鸨,要多少钱。”

    “不要钱,你要是有这个心画押就可以了——我就知道你是逗我的,男人都一样,就爱吃新鲜饭,钱掌柜老婆那样出色的人物你还厌烦呢。”

    张显凡笑道:“她哪有你漂亮,我也没说厌烦她了。”

    姻红道:“你就是会哄女人,难怪夏媚那么喜欢你。有件事我要问你,我这墙上有一首诗,谭小苦见了要我擦掉,又不肯告诉我是啥意思。我不识字,为了弄个明白,我就留了下来,凡有识字的客人时,我都问,可是他们都说是好诗,劝我不要擦。”

    张显凡看时,却是一首讥讽妓女的诗,并念出来给姻红听了,羞得姻红差点哭了。张显凡问道:“这诗是谁题在上面的?”

    姻红说:“是蒋府管家李施烟,这个天杀的,下次他再来我这我把他轰出去!”

    张显凡说:“不要轰他,我帮你写一首诗回敬他,下次他来时,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姻红于是去取笔和砚,张显凡就在那首《讽妓诗》的旁边题道——

    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

    世隐能知天地胜,安藏偏晓鬼神机。

    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

    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義。

    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

    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

    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

    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好驮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

    张显凡题完诗就离开了房间去老鸨那里画押,然后去了止戈亭。张显凡在止戈亭吃饭的时候已近中午,这里正在传播一重大新闻:“都梁目前最大的官萧子儒罢官还乡了,人们绘声绘色讲述着萧子儒的狼狈——没有随从,只雇了两三个工人挑行李,与上次回家奔丧时前呼后拥的情景截然两样……”

    食客们说得津津有味,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萧子儒倒台其实是必然的,他父亲才下葬就被人掘了,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运气了!”经这一提醒大家就深以为然——是啊,祖坟实在是太重要了,那些该死的盗墓贼千刀万剐算是还便宜了。

    张显凡刚刚吃完饭,李施烟就过来了。他挨近张显凡坐下小声问道:“昨晚那边的情况如何?蒋老板要我来问你。”

    张显凡故意反问:“昨晚什么情况如何?”

    “萧子玉那边啊,你没去盯吗?”

    “傻瓜才去盯呢,那地方蚊子特多。”

    “你——如此重大的事你竟吊儿郎当!”

    “我这才叫认真,一两个晚上肯定办不成事,我先把精力耗尽了,真正需要我出马的时候我顶不住睡大觉了怎么办?”

    “最起码你要了解那里的进展情况。”李施烟的语气平缓下来。

    “没必要多此一举,会有人向我们报告的。”张显凡成竹在胸地说。

    李施烟费解地看着张显凡。

    二人默默坐了一阵,就有一个乡下人走进止戈亭大厅说:“昨天晚上铜宝山脚下的谭家村闹鬼了!”

    张显凡得意地瞟了李施烟一眼:“听到了吗,汇报的人来了!”

    那乡下人用汗巾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条凳上说:“昨晚上谭家村狗叫得厉害,到了后半夜只剩下一条老狗在叫。一条狗叫是村里要死人的前兆,老人怕轮到自己头上,就起床燃香求祖宗保佑。有胆大的见一只狗叫得烦人,就起床去窗前看——结果看到有很多黑影来来往往在村后的土包和没底江之间走动,黑身影轻得不发出任何声响……原来他们都是鬼,难怪只有一只狗在叫。”

    “后来又怎样了?”一食客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老人吓得回了屋里不敢对任何人说。第二天一早,好多人家发现放在屋檐下的扁担、簸箕不见了,接着在没底江放牛的孩子发现江水变浊,从江边到村后土堆的路上撒满了新鲜的土渣,就有一个大胆的男孩跑去看了,没想到,事隔没几个时辰,这个男孩就淹死在江里了。”

    李施烟忍不住就问道:“会不是有人挑了那个土堆上的土倒进江里去?”

    乡下人道:“不可能的事,谁吃饱了撑的要那样干?再说那个土包完完整整,一铲土都没丢。关于这个土堆,原来也有人在这止戈亭说过的,谭家村人从四川搬过来后就在那里立了碑文,说是土堆上的一草一木都动它不得,否则会出祸事。那里有一个叫谭老瓜的人住得离土堆最近,如今一家人都死绝了。”

    “不是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吗?”另一食客说。

    “你是说谭小苦啊,他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人了,尸体烂在哪里都不晓得。我就是谭家村的族长谭延亮,谭家村的事我最清楚!我这趟进城就是想请法力大的师公去我们那里做道场驱鬼。我得走了,没空陪诸位。”

    乡下人走后,张显凡向李施烟眨眨眼:“怎么样,我虽然没去现场,是不是跟亲眼所见一样?”

    李施烟不服气道:“这叫瞎猫碰死耗子,如果不是死了那个牧童,那些鸡上架猫打架的事谁会来止戈亭传播!”

    “可我瞎猫运气偏偏就这么好。”

    李施烟认真地道:“今晚上你最好还是去一下,掌握他们的动态蒋老板才好采取相关的措施。”

    张显凡想起一件事来:“那外国人情况怎样?他还要找姓萧的吗?”

    “还是干你的事吧,什么事情落到蒋老板手里,他还办砸了不成?”

    “哼,不是我及时发现比尔——”张显凡看着李施烟没有把话说完。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李施烟就走了,行前仍不忘叮嘱张显凡去现场监视,张显凡口里答应了,当天晚上仍然在销魂院过夜。起床后,他不愿见李施烟,就在妓院里用了餐,然后绕道来到柳山路。

    张显凡在萧家大院大门外等了老半天,进进出出的人虽然不少,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到中午过后,一汉子拿着扫帚出来扫地,张显凡赶紧过去,在他的肩上击了一掌:“萧金平你总算出来了!你小子竟然还能活到今天!”萧金平一怔,看清是张显凡,就“咿咿呀呀”比划手式,张显凡压低声音,“在我面前你不要玩这套,当心老子告诉萧子玉你在装哑巴!”

    萧金平大惊失色,四下里张望见无人注意才把张显凡拉到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这哑巴是装的?”

    张显凡说:“你这不是告诉了我吗?”

    “你——”萧金平愤怒地举起扫帚,但没有砸下去,而是慢慢地放下来,“你来找我干什么?”

    “没什么,晚上我来过这里,见你们的老管家出门去了,他是不是去了你们东家那边?”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那边的进展情况如何?”

    “你问这个干啥,就别再把我往火里推了。”萧金平哀求道。

    “你是哑巴谁会怀疑你啊?如果你肯讲的话——”张显凡嘴里发出一长串的怪笑声。

    “你这人真是太恐怖了,好吧我告诉你,可是你今后不要再来问我什么了!”

    “好好好,我保证不再问你。”

    萧金平又四处望了望,然后说:“听老管家和我们大老爷讲,二老爷他们已经挖完了所有的土方,只剩最后的石闸了。说是今天的后半夜就可以入墓室取宝了。”张显凡一听心里有了底,这时院里有人叫“哑巴”,萧金平赶紧叮咛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张显凡又在萧金平肩上拍了一下:“放心吧!”

    张显凡离开柳山路在街上吃了饭就去到玉带桥客栈的长包房休息——他要为今晚上去朱企丰墓地看现场养足精神。蒋兴和给他的任务不很重,只要确认萧子玉把墓中的宝物取出来再及时报告就可以了,其余的事都不需要他张显凡插手。蒋兴和为何如此自信?难道他不知道萧子玉宁愿贱卖给外人也不愿宝物落在他的手里吗?蒋兴和如此精明的人应该是知道的,他蛮有把握一定有他的“法宝”,他有什么“法宝”?张显凡即使认为自己聪明绝顶也无法猜透。

    张显凡在客栈睡到戌时才起来,洗罢澡,就去到河边的夜市宵夜。他向摊主打听时辰,知道已经到了戌时,就不敢再逗留了。他没有去过朱企丰墓,但听人提起过墓址在谭家村。他清楚,萧子玉盗了墓还会把坟包恢复原样,这就需要一段时间,走到那里正好可以看到他们在现场忙碌。

    城里早已夜静人歇,张显凡走出城,郊外的寂静有点骇人。他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小段路,抬眼望见前面猫儿山的坟地上鬼火闪烁,就不敢再前行了。怎么办?不去的话一旦明天蒋兴和问起来岂不要露馅?如果有一个伴壮胆就好了——这么想时他马上就想到了李施烟。

    张显凡计算了一番时间觉得还来得及,他回过头又直奔蒋家大院。敲开门,把正在睡梦中的李施烟拽起来。李施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糊里糊涂跟着张显凡走。出了城,夜风一吹李施烟清醒过来,就问道:“你这是带我上哪里去?”

    张显凡说:“一个好地方,你去了就会知道。”

    李施烟其实已经猜出了几分——萧子玉那里今晚是最后关头,张显凡要拉他过去打探实情。

    如果张显凡稍稍壮壮胆子直接去到谭家村,那时萧子玉正好和庄客们聚集在朱企丰的墓前,那么后面的情况就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但他没有,而是返回城里把李施烟叫醒陪他去,这样就耽误了时间。当他和李施烟来到谭家村,那里一片死寂,连那只爱叫的老狗都累了而停止吠叫。

    “没有人啊,他们都走了吗?”李施烟问道。

    张显凡说:“不可能,如果他们走了,我们就会在路上遇到。”

    “如果他们早就动手了呢?天黑不久你去了哪里?”

    张显凡不敢正面回答李施烟,心有点虚了。他不死心地又在村前、村后转了几圈,仍然是没有动静,只好说:“或许他们真的提前动手了,明天一早我会有办法问明情况的。”

    二人又返回城里,天气格外闷热,像是要下大雨的样了,因怕淋雨,二人就近回玉带桥客栈睡觉,刚到客栈,雨就下了起来。

    次日一早,张显凡与李施烟分手后,就来到柳山路,正好见到萧金平在扫街。萧金平一见到张显凡就紧张地望了一下院内,然后躲在一旁哀求道:“你说过不再找我,为何又来了!”

    “这是最后一次——萧子玉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有回来啊,我们大老爷等消息等了一整夜都没见人回来,老管家已经去谭家村打听了——如果你再早一点过来正好和老管家碰上。”

    张显凡自语道:“这就怪了,莫非他们真遇见鬼了?”

    “可能是遇见鬼了,你快点走吧,等一会儿厨房的就要出来买菜。”

    张显凡悻悻离去,但他没有走远,而是坐在一株歪脖子老柳下远远地看着萧家大院的铁大门,饿了,就近买几串雪花粑胡乱充饥。大约坐了两个多时辰,他看到萧忠一个人从外面回来了,一脸焦虑的样子,而表情预示着萧子玉的凶多吉少。张显凡又耐心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估计萧忠打探的结果已经传遍了萧府上下,他就去到大门口,探头向院里窥,却不见萧金平的影子。张显凡心里明白,此刻萧金平正躲他,不使出点手段他是不会出来的,遂心生一计,唱起了都梁小调《五更盼郎》:

    一更盼郎月儿初明,

    思想起奴的夫两眼泪淋淋。

    自从奴夫去,

    奴家病得深,

    珍肴美味奴也懒去吞。

    两鬓眉相锁,

    无语闷沉沉。

    至晚来手托香腮独对孤灯,

    和衣倒在鸳鸯枕。

    二更里盼郎月儿正光,

    又不知奴的夫流落在何方?

    一阵秋风起,

    寒风透心凉,

    独对孤灯想我郎。

    孤雁南飞去,

    我郎当还乡。

    可怜你衣裳单薄流落他乡,

    怎么受得那凄凉!……

    张显凡唱罢《五更盼郎》见里面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就又唱了一首相思的小调,这回终于有了回应——但出来的不是萧金平,而是老管家。萧忠瞪眼望着张显凡:“你来我家门前嚎什么?想叫春你选错了地方,上武陵井销魂院那边去!”

    张显凡说:“老管家我是来找萧局长的,我有要紧事和他说,麻烦你通报一声。”

    萧忠说:“我家主人不在,你上警察局去吧!”

    张显凡说:“我是从警察局过来的,那里的人说他回家了。”

    萧忠生气道:“你烦不烦啊,我说过主人不在家你走人就得了,我没义务向你作更多的解释。”萧忠抽身走了,还把大门掩上,末了又探出半个头来,“还不快滚!”

    大铁门关牢了,张显凡并不死心,又唱起了一首语气更重的小调:

    自从离别双泪垂,

    奴的相思告诉谁?

    我前世犯了什么罪?

    望穿眼望不见郎君,

    赧水是流不尽的伤心泪。

    夕阳西下,皓月升起,

    一对鸟儿在林中飞。

    是谁拆散了它们?

    一个南往,一个北飞。

    才郎呀,自从分别,

    人属两地,

    天各一方,

    月共一轮,

    半边相思独自愁……

    张显凡唱了一遍,再唱第二遍时声音更加哀愁,终于,他的努力有了回报,在他准备再唱一首的时候,大铁门开了,出来的正是萧金平,他一出来,也不搭理张显凡,急匆匆径直往前走,拐一道弯然后进了柳山茶楼。张显凡会意,冲着大门高喊声“萧子玉你出来!”然后也悄悄进入了柳山茶楼。

    等在包房里的萧金平见张显凡进来了,赶紧把茶博士支走,掩上门说:“我的祖宗啊,你是存心不让我活了,几番说是最后一次,现在又来找我!”

    张显凡说:“前面的不算,现在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你快告诉我,萧忠去谭家村听到什么消息了?”

    萧金平叹道:“我们东家自从老太爷的坟被掘就倒大霉了,先是大老爷倒了台,如今二老爷也出了事。”

    张显凡一怔:“萧子玉真出事了?”

    萧金平点头:“不光是他,所有一起去的庄客都没有出来,估计是中了墓中的机关可能已经没命了。幸亏我装哑巴没让我去,要不也一起死了。”

    “那你得感谢我,是我救了你一命。”

    “感谢个屁,我这样整日不说话还不如去死。”

    “那你去死啊,太容易了,软的有绳子,硬的有刀子。那些人都死了,难道没一个活着回来吗?”

    “没有,本来还有厨子留在外面,到了最后关头他可能出于好奇也进去了。庄客们真惨啊,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出来久了老管家会盘问的,我要回去了。”

    “看你这熊样,萧子玉都死了,还怕他个屁!”

    “二老爷死了,可还有大老爷、老管家,这些天他们管得更严。”

    张显凡幸灾乐祸道:“萧家完蛋啦,萧子儒他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次了。你说过,那些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安置他们的家人,萧家的田产、房屋全得卖——你也要做好打算呢,给自己留条后路!”

    萧金平一听就焦急,望着张显凡说:“听说你现在混得人模人样了,蒋兴和很器重你,如果萧家倒了,你要帮我。”

    “没问题,让你一家有口饭吃这个忙容易帮。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天找你可不是最后一次。”

    萧金平爽快答应道:“没问题,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张显凡问道:“你去过朱企丰的墓地吗?”

    萧金平摇头:“没去过,不过我知道就在谭家村。”

    “这有屁用,我也知道朱王墓在谭家村,谭家村那么多山包,具体在哪里?有什么标记?现在你们萧家可能只剩萧忠一个人知道了,你帮忙留意一下,或许他无意中就说了出来。”

    张显凡离开柳山茶楼径直来到蒋家大院,那里的下人正上下在忙碌,不一会儿他看到李施烟陪着唐少隐出来,心下想:莫非蒋兴和病了不成?正想着时,李施烟看见了他:“张显凡你躲到哪里去了,蒋老板正要派人找你的尸首呢!”

    张显凡也不答话,来到书房——原来蒋兴和并没有病,正坐在安乐椅上手握紫砂壶品茗。他瞟了张显凡一眼,却没有往日的笑脸,说:“过来啦?”

    张显凡感到蒋兴和的语气也失去了往日的亲和,莫非是听了李施烟的什么谗言?他坐下来,汇报道:“情况我已经查明了,从昨晚到现在,萧子玉他们进入墓室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萧忠特地去了现场,也没有看到人,连厨子都不见了,这情况十之八九是中了墓中的机关——那些人永远也出不来了。”

    蒋兴和似乎并不吃惊,很久才说:“你知道朱企丰的墓在哪里吗?”

    张显凡知道他会问这句话,就说:“知道,在谭家村,可是谭家村有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山包……当然,也不是全无希望找到……”

    蒋兴和皱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包,你怎么去找呢?”

    “这个……”张显凡急中生智,“朱企丰的墓已经动过了,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费上点功夫认真去找不难找到。”

    “那就快去落实。”蒋兴和说着就打起了呵欠。

    张显凡这回不敢再偷懒了,他从书房出来正好遇上了李施烟送客回来,就问:“把唐医生请来给谁看病?”

    李施烟说:“给小姐看病。”

    “小姐病了吗,她得的什么病?难怪蒋老板不愉快。”

    李施烟不悦道:“小姐得什么病也该你问?!”

    张显凡讪讪然,撇了李施烟从后面马厩牵了枣红马骑上望东北方向而去。

    张显凡来到谭家村,把马拴在村口的老桂花树下,四下里张望,暗叫苦也——大大小小的山包多得像潭中的水母,娘呀,哪一个土包才是朱王墓?早知如此,前几个晚上哪怕把魂吓掉也应该过来。

    世上没有后悔药,想着那盗洞必然还在,就爬上南面的山坡寻找。就发现有新坟包,坟前立了一块很小的墓碑,上书:吾儿谭小天之墓。

    谭小天就是那个吓死的牧童吧?有了,听说墓道中的填土都倒入了没底江,沿途还撒了不少渣土。张显凡得意片刻猛然又情绪低落——这几个晚上都有大雨,雨水和人畜脚印早把渣土融为泥浆了……

    张显凡又找了几个山坡,累得精疲力竭却一无所获,他的异常之举很快引起了谭家村人注意,于是争相向族长告发。

    张显凡总算把村南的土包逐个看了一遍,他停下来思考着该向哪一个方向寻找,这时一个乡里老农就走了过来,大声质问:“你鬼鬼祟祟来我们村里干什么?!”

    张显凡定睛看时,认出这老农就是前天在止戈亭讲谭家村闹鬼的那位,就笑嘻嘻地说:“那天我听了你在止戈亭讲的故事很感兴趣,今天我特地过来帮你们村驱鬼。”

    谭延亮说:“你才是鬼呢,偷偷摸摸来我们村,准是来踩点的,我看你这样子,非奸即盗!”

    张显凡说:“族长你真的冤枉我了,你看看我骑的马就不是小偷小盗能够拥有的,我怎么会是来踩点呢。”

    “不是小偷小盗,定是大偷大盗,还不快快给我滚,难道还要我赶你走不成!”

    “族长,你就让我再看一会儿吧,再说你们村上也没啥好偷的。”

    张显凡越是这样说时,谭延亮越是怀疑:“今天一早就有个老人来到我们这里,现在想起,那人定是个老贼,你们是一伙的!我给你面子不要,那就怪不得我了!”

    张显凡一听说早上来了个老人,就知道那人是萧忠,遂问道:“那老人去到哪个山包了?”

    谭延亮不再理他,从口袋里摸了一个口哨狂吹起来,刹时村中数十条狗一齐涌了过来,狗冲着张显凡龇牙咧嘴发出警告之声。谭延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显凡说:“不要以为我们谭家村人好欺侮,我只要一声口令,这些恶狗不用一炷香的工夫就能把你撕成碎片!今天看在你初犯的份上饶了你,下次胆敢来打我村的主意,定不轻饶!”

    张显凡吓得大气不敢出,那些狗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哀求道:“我下次不敢来了,族长你把这些祖宗叫走吧!”

    “你放心,没有我的命令,它们不会乱咬人。”

    张显凡这才走近老桂花树,忙手忙脚地解开缰绳,骑上马一扬鞭飞也似地回了城,后面的狗则冲着他“汪汪”乱叫。

    张显凡来到柳山路,特地在萧家大院门口把马打得乱踢乱嘶,以引起院中人的注意。不一会儿萧金平就出来了,二人在柳山茶楼要了个包房。二人坐定,萧金平就迫不及待地说:“你吩咐的事我留意了,这事很难办成。”

    张显凡一惊:“萧忠他知道朱企丰墓在哪里。”

    萧金平说:“他确实知道,但他不会讲,今天他特地警告大家,今后任何人都不许提到朱王墓的事。”

    “这是为什么?”

    “大老爷说,萧家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如果传出去二老爷他们是因为盗墓死的,萧家丢不起这个脸。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就当是被窝里放屁只臭自己算了。”

    “那些庄客呢,你说过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就这样了事吧?”

    “这事正如你所猜,大老爷准备卖几十亩田安置他们的家小。”

    张显凡泄气道:“照你这般说,朱王墓岂不是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萧金平说:“也不尽然,听老管家说,那些人当中可能有人活着出来了。”

    “谁还活着,是你们萧家的人吗?”

    “不是,是朱子湘活着出来了。”

    “萧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老管家在朱王墓四周认真检查了,那里从外表看没有一丝一毫被人动过的痕迹。他为此感到奇怪,如果二十多人都死了,那个盗洞肯定还在那里!可是竟然找不到这样的洞口。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一种可能——那批人当中有人从墓室里活着出来了!为了不使秘密甬道暴露,他把这个盗洞口填上土,再伪装草皮。你说,谁会这样做呢?当然只有朱子湘会这样做!他是护墓人,这是他的使命。更清楚明了的是,唯有他才熟悉墓中的机关、迷宫。也就是说,我们东家这回是被朱子湘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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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集体活埋

    话说萧忠看罢萧子儒寄回的家书,然后还给萧子玉说:“大少爷已经罢官,这一点是肯定的了,至于怎么办,还是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再说。”

    萧子玉叹道:“你说得确有道理,可是哥哥还没回来,很多情况要问他本人才知道,仅从家书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萧忠说:“大少爷可能很快就会回来,另外还可通过一途径了解一些内情。刚才我在止戈亭听人说,《国民日报》上刊有大少爷引咎辞职的文章,二少爷何不去局里找一份回来?”

    萧子玉当即就令萧火阳去警察局把最近的《国民日报》全部拿了回来。他与萧忠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把那篇文章找了出来。主仆二人看罢,总算有了头绪:原来萧子儒凭借与蔡锷的同乡关系当上了云南省的财政厅长,蔡锷因喉疾在日本去世后,他失去了依靠,在官场受到多方排挤。在蔡锷手下时为了对得起老乡的扶植,他为官还算清廉,身边并无多少积蓄。失去依靠后为了站稳脚跟,就不得不花钱去建立新的关系,加之父亲去世也用了大笔钱,手头吃紧起来,无奈中挪用了部分公款,想着情况好转时再填补亏空。岂料这事被他的对手察觉,向上告发,他的乌纱帽就丢了。主仆二人清楚原委后,一致认为如果有钱,此事不难摆平,哥哥仍可做他的官。钱从何来?当然就是把朱企丰的墓早早掘开。

    闲话少絮,却说农历七月二十九日这天夜里,萧子玉、朱子湘,带着二十名精壮庄客奔赴谭家村朱企丰墓地。他们安顿在谭小苦家中,由朱子湘指挥分班去坟地作业。

    朱子湘选准的挖掘点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这让萧子玉大惑不解。在他的潜意识里挖掘点应该在那块碑文下,因为蒋一浪的祖先曾打开那里进入过墓室。见萧子玉有几分不明白,朱子湘就解释说:“你知道朱成生为什么失败吗?就因为他选择了碑文下的墓道口——那个墓道设计的机关多达三十六处,而且都是永久性的,无论多少年,它都能致人死命。”

    萧子玉问道:“是什么机关有如此厉害?”

    朱子湘道:“可分为两个大的类别——一是机械型的,如陷阱、迷宫,人一进入就永远走不出来;二是药物类的,如墓道每处置满了毒药,人入内后一不留神触摸了某一处,毒气就释放出来,当初蒋一浪的祖先正是被这种东西夺去了性命。”

    萧子玉唏嘘不已:“果然厉害!为什么要设计两个出入甬道呢?”

    朱子湘说:“很简单,一个甬道是供筑墓室的工匠和殡葬民工使用的,他们进入后就永远不能出来——就是朱成生掘过的那甬道;另一个甬道是供墓主亲宾出入的,因为他们必须亲临现场监督工匠们按照要求来修筑墓室,下葬时又要督促民工按规定安放灵柩,所以必须还要有一条安全甬道——就是我们现在挖掘的这地方。事实上两条甬道都是工匠修建的,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机关却是王府中人设计的,通常是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趁工匠们晚上睡觉做了手脚。在工程竣工的最后一天,王府中人让工匠们从安全甬道进入,然后关闭石闸,等到工匠们完成了最后工程要出来时,就只能走那条做了手脚的甬道。”

    萧子玉点头叹道:“无情最是帝王家,他们害人真是挖空了心思!”

    朱子湘接着说:“下葬的时候也一样,民工们把灵柩从安全甬道运入墓室,随即这条甬道就会悄悄关闭,他们就只能在不自知的情景下踏上了死亡之路。等到民工们中招毙命,躲在最后的王府亲兵才轻松地启开安全闸,大摇大摆走出墓室。”

    萧子玉沉思半晌又问:“有一个细节我有极大的怀疑——朱企丰下葬时,王府中的四十八具空棺还等着装殓那四十八具无头尸体,也就是说,那一批抬柩民工从安全甬道进入后,还必须从原道回来,是不是这样?”

    朱子湘点头:“是的,一点没错。”

    萧子玉道:“疑点就在这里,可是在几年后朱成生按照李石匠临死前指点的方位去掘墓,为什么还是中了招呢!”

    朱子湘说:“看来萧局长还真是有心人,这一点几乎所有止戈亭的听客都会忽略,唯独你想到了!现在我向你揭开这个谜底,其实所有的谜底一旦揭穿,都简单得连小孩都会认为简单。是这样的,当李石匠和他的工友们封好了那安全甬道的入口,又把那块碑文安置好了后,就要去工棚吃最后一顿饭——猫腻也就是在这一刻才有的,王府中人趁工匠不在现场立即把碑文移至有机关的那个甬道入口!”

    萧子玉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如此,他们想得如此周到,真是滴水不漏啊!”

    朱子湘末了又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滴水不漏,任何害人的陷阱都是有破绽可寻的,破绽正在这块碑文上面!当时,出于将来易于检验这冢墓是否被盗,我的先祖在碑文下面用石灰做了一个基座——一个容易碰碎的基座,而李石匠立的碑文就没有这一项。”

    萧子玉道:“李石匠也不是神仙,他怎么能猜到王府中人会做这样的手脚呢!这细微的破绽除了你们内部人士,谁也料想不到啊!”

    朱子湘点头说:“这跟变魔术是一回事,那些玄机局外人是无法凭自己的脑袋猜出来的。”

    掘进工程仍在继续着,工程不是很大,最多也就五十余方土,仅仅是挖一个夜晚足够。问题还是“盗墓”,安全是摆在首位的,如果是那样,第二天一早谭家村人发现那地方突然耸立一大堆土,消息就会不胫而走——一旦传到止戈亭,麻烦就大了。所以,挖墓的最大工程还是如何让这些多余的封土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谭小苦是本地人,对此处地形最熟,他告诉萧子玉在离这坟墓一里处有一条小江,江水深不见底。当年王安石在都梁游历闻听此处水深,便用四十八副谷箩索连接起来,一端绑上石头沉入江中,结果还是没有到底。为此,王安石为此江取名“没底江”,并在源头的岩石上手书二字——“冰岩”。

    如此一来,所有的人都有了事做,朱子湘、谭小苦和萧火阳负责挖掘和装土,其余庄客负责运土。簸箕不够,他们就去各家各户的廊檐下偷拿,惹得谭家村的狗吠叫不止。已是夜深人息,有被犬吠声惊醒的老人以为村里来了贼,就在屋里虚张声势喊叫:“抓贼,截住他,逃不掉了!”

    狗叫声渐渐稀了,最后只剩一条老狗用苍老、低沉的声音对着在坟堆与没底江中间往返的人影吠叫。

    从深夜亥时到凌晨寅时,就掘开了一个一丈多深的洞,按此进展速度,只需三个晚上就能掘开。鸡叫两遍了,四周虽然一片漆黑,这正是天亮前的征兆。萧子玉不敢贪进度,令人伪装好洞口就宣布收工。其时,在谭小苦家里忙碌的厨子已经做好饭菜。众人吃完饭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房里睡觉。

    天亮了,谭家村的村民起来了,他们聚集在村前的禾场上七嘴八舌地议论,说昨晚上村里的狗叫得厉害,起先以为是贼,可是等趴到窗口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有好多影子在屋外晃动……深更半夜的,谁还在外面闹腾呢?最后村民们一致认定——谭家村闹鬼……随后,不少人家又发现丢了簸箕、扁担……

    天黑了,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谭家村的小孩子不再在屋外捉迷藏,早早洗了澡就上床睡觉。山村里显得格外安静,偶尔传出一两声猪争食、鸡跳笼的声音,但转瞬又复归平静。

    戌牌时分,村中狗叫声又起,此时男女老幼都已上床,多数人已经进入梦乡。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仍未入睡,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凭着经验,这一次狗不是叫贼,更不是叫鬼,是有外人路过村子。这村子是上仙人寺的必经之道,常有化缘僧人深夜经过,一点也不足为奇。

    老人们的感觉没有错,这次确实只有一个人进了村,但不是僧侣,而是萧子玉的管家萧忠。他用暗号叫开了谭小苦家的门,此时屋里的人刚吃过饭,正准备开工。萧忠径直来到萧子玉面前,告诉他大东家萧子儒已经到家。报上说得没有错,萧子儒确实是因为手头吃紧挪用公款被革职查办的。如果能筹集到一笔巨款活动活动,情况或许还有转机。萧子玉听了老管家的汇报就问:“这边的事我哥哥他知道吗?”

    萧忠点头:“我和他讲了,他很高兴,非要跟着我过来看看不可。我见他旅途劳顿,就劝他不要来。”

    “对这边的事他是什么看法?”

    “他没有反对,还说这是老天帮他的忙,他最感兴趣的是唐寅的《四季行乐图》,他说这一组画不能卖,要送给最关键的政界要人,可以当上更大的官。”

    萧子玉点头:“在中国官位确实重要,缺了这个,即使侥幸发了财也守不住。”

    萧忠道:“蒋兴和发了那么大的财,他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人当官。”

    萧子玉说:“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错了,他走的是另一条路——虽然他家里没有人当官,但好多要害部门的官员都是靠他的财力支撑起来的。”

    萧忠似有所悟,说:“这条路还真让他走对了,难怪他生意做得那么大,却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萧子玉见时间不早,就说:“老管家,屋里不能少了你,你回去要我哥哥好好休息,办完事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再商量怎么个搞法。”

    萧忠走后,萧子玉就下令开工。和昨天晚上一样,村中只有那条老狗用低沉、苍老的声音在吠叫。山村人迷信,他们口口相传着一个谚语——“双猪独狗”,意思是说,如果深夜村子里只有一条狗在吠叫,那是村里要死人的前兆。所以,山村一只狗独吠是十分忌讳的,为了不惹祸上身,谁都是大气不敢出,任凭那狗叫到几时。

    第二晚的进展很顺利,到寅牌下刻收工,已经挖到了石闸门前。朱子湘介绍说,这就是安全墓道的石闸,关上它,墓室内的工匠就只能选择另一条死亡之路。看到了石闸,萧子玉十分激动,因为价值连城的宝物已经只剩一闸之隔了。他下令收工,离去时朱子湘将洞口伪装好,若非仔细观看,就是站在前面也看不出任何破绽。这都是朱子湘的功劳,在长期的盗墓生涯中他练成了这一绝招。

    天亮后,谭家村人起床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昨天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稍后,村中牧童在没底江放牧时发现往日清澈澹然的水突然变得浊黄,再仔细一看,从江边到村后的土堆沿路撒满了新鲜的碎土……牧童于是猜想——有人把土堆上的土挑过来倒入了没底江……这是谁干的呢?为什么要这样干?可是这几天根本就没发现有人在这里掘土,莫非是晚上干的不成?一连串的问号引起了牧童的好奇,内中有一个名叫谭小天的大胆牧童沿着碎土渣一路寻去,后面又有几个牧童也跟了上来。

    谭小天来到土堆前怪事出现了——此处的土根本就没动过!土堆上的封草长得好好的,正在晨风中摇曳呢!这现象让谭小天的头一下子大了,凭他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正搔首苦思,有一牧童小声说:“不会是鬼干的吧?”

    众牧童惊慌失措,飞奔着逃离土堆,还一路失声惊叫:“有鬼,有鬼,鬼来了!”

    最先去到土堆的谭小天崩溃了,他逃回到没底江边时脸色已经惨白,他张大着嘴定格成惊恐万状的表情……

    吃早饭的时间到了,谭小天没有回家,他放牧的水牛吃了别人家大片禾苗。受害者牵了肇事的水牛向谭小天的父母兴师问罪。谭小天的父亲怒不可遏四处寻找儿子……当他们找到谭小天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那时谭小天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被人从没底江捞了上来。他母亲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父亲垂头丧气一筹莫展。还是族长谭延亮有主见,他令村中懂木工的族人用旧木板做成一个木匣把谭小天入殓。然后用一杆竹棍抬上村南的“鬼崽崽坟山”。下葬时还燃放了鞭炮,鞭炮声把睡在家中的谭小苦惊醒。

    生于斯长于斯的谭小苦最清楚谭家村的风俗习惯,知道青天白日在山上放鞭炮绝非好事。他站在窗前向南望,却见两个本族叔叔正把一具“鬼崽崽棺材”往土坑里放,还一边唱着族谣:“深深地挖,深深地埋,不要让黄狗扒出来……”在都梁,死人也分等级,六十岁以上、儿孙满堂的死者地位最高,当之无愧要葬正统的祖坟;六十岁以下的死人称“短命鬼”,即使有儿孙也只能葬二等的坟地;六十岁以上无后者次之,属“绝户”,葬三等坟地……最低等的坟地在都梁有一个特殊的名称——鬼崽崽坟,但此类坟场并非只葬未成年的“短命鬼”,诸如“难产鬼”、“吊死鬼”、淹死、爬灰佬、淫妇、恶棍……之类都埋葬此地。谭小苦的姐姐也葬在“鬼崽崽坟山”上。听说,他的母亲难产死后有人提议也要葬那里,是父亲据理力争,说她有儿子,最后才葬在第四等的坟山上。与他母亲为伴的是一些非正常死亡的村中老人,都梁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叫他们“伤人”。

    谭小天下葬时就有几个吓懵了的牧童正站在谭小苦的家门口望着南坡。焦急的父母在这里发现了他们。大人们理所当然要打听谭小天的死因。牧童你一言我一语道出了前因后果,大人一听说又是那个恐怖的大土堆作祟,赶紧警告各自的孩子万万不可到处张扬。

    明白了原委,谭小苦又回到师父身边睡觉,这满屋子的人都在梦中,并不知晓外面发生的一切。

    对谭家村而言,谭小天的死验证了两点:谁敢冒犯那个神圣的大土堆谁就会招惹无妄之灾——无论是有意或无意;深夜村中有狗独吠铁定了要死人。

    为了隐蔽,天黑了厨子才敢做饭,吃罢饭已是深夜,谭家村静得可怕。突然传来女人的悲哭声,“心肝、宝贝”叫得撕心裂肺。其他人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只有谭小苦心里知道内情,就解释说:“今天一早牧童在江边放牛看到水是浊的,就沿着碎土去到土堆,见那里完好无损并无动过的迹象,就认为是遇上了鬼,其中一个孩子吓晕后掉进水里淹死了。这个哭泣的女人就是死者的娘。”众人听罢,唏嘘不已。

    那丧子之妇哭了一阵,就被家人劝了回去,村中复归平静。平静中有山上仙人寺悠扬的钟声传来。萧子玉想到土方工程已经完毕,一直等到临近子夜才宣布开工。

    这一次不需要簸箕锄头了,只带上钢钎、铁锤、斧头和铁铲。一行人来到坟堆旁,村中那条老狗又叫开了。

    朱子湘揭掉伪装草皮,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就出现在眼前。谭小苦率先进入洞口内并点燃了蜡烛,随后渐次安插在墓道两边照明。

    从入口到石闸处约二十丈余,沿途墓道均由柴火烧制的青砖砌成。每块砖上皆印有如下文字:岷国墓砖,宝庆府都梁州,重五十斤。

    师徒二人来到石闸前,萧子玉和他的数名心腹随后也赶到。石闸很大,重约五百斤,像生长在此处一样巍然不动,萧子玉摸着石闸犯难问道:“这么厚,能砸开吗?”

    朱子湘说:“砸肯定是不行的,知道了内情这闸不难开,你看这上面有一个孔,它是由机关控制的。”

    朱子湘变戏法似的从石闸上方摸出一把二斤多重的石钥匙插入孔中,然后用力一推——

    石闸奇迹般地打开了,刹时一个大洞豁然敞开,一股夹着霉味的冷气扑面而来……

    众人待气味散尽,就各执一根蜡烛进入墓室——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口硕大无比的青铜油缸,外部镌以龙、凤图案,萧子玉用手中的铁锤敲了一下,整个墓室就回荡着金属声,“朱师傅,这是什么东西?”

    朱子湘说:“这就是置于棺前的长明灯,原来装了满满一缸酥油,希望能够长明下去,事实上把墓道入口一关,里面缺少空气早就熄灭了。”

    墓室规模不是很大,但足够容纳五十余人,守在外面的庄客也抵挡不住好奇心都跑来观看。萧子玉一手执烛一手握锤逐处查看,在棺材的前面和两侧摆了不少随葬物,有瓷器、漆器和玉器,最多的还是丝织品。丝织品看上去鲜艳夺目,可一拿在手上就变成了粉末。谁都知道值钱之物都在棺材里,萧子玉迫不及待就要开棺。他盗过夏妃墓已经有了一定经验,就问朱子湘:“这具棺材应该是‘推榫’结构吧?”

    朱子湘点头:“明代王室的棺材都是这类结构。”

    萧子玉很在行似的用锤子先在棺材两边的帮上敲打,让缝隙处的干漆脱落,随后就说:“可以开棺了。”

    萧子玉说完就更紧张了,已经吃过一次亏,他害怕又是一具空棺——因为王陵的复杂他算是领教了。朱子湘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就说:“萧局长尽管放心,这次绝对不会是空棺!”

    萧子玉定了定神,就弯腰开始推棺盖,庄客们也争先恐后拥上来帮忙。棺盖终于有了动静,当棺盖裂开一条缝的时候,奇事发生了——一道烟雾从棺内冒出,众人莫名其妙之际,朱子湘叫道:“注意,这是毒气,得让它散尽之后才能进来!”

    庄客们一听是毒气,就争先恐后往外逃,萧子玉也唯恐不快紧随其后。谭小苦见了也要跟上,却被朱子湘一把扯住。

    萧子玉和他的庄客们都进入了安全墓道,就在最前头的人快要逃出墓道时,走在后面的朱子湘用钢纤撬掉墓道壁上的一块石头——刹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出口处的墓道坍塌了,把萧子玉和他的庄客关在了墓道里,这时谭小苦也反应过来,赶紧把石闸关上……萧子玉和他的庄客于是都关在了墓道中间,谭小苦望着朱子湘:“师父,他们出不去,我们同样也出不去了。”

    朱子湘说:“不怕,这里还有一个出口。”

    “不是说那个甬道是陷阱遍布、机关重重吗?”谭小苦不解地问道。

    “你不用问,跟着我走就可以了,总之我们还有活着出去的一线希望。但要快,这里面的空气是刚刚才进来的,燃着的蜡烛耗空气十分厉害,等到蜡烛点不着的时候空气也就没有了……”

    谭小苦于是明白,等到蜡烛点不着的时候,就没有希望了。为了逃得快,谭小苦把手中的铁铲扔掉说:“那就抓紧逃吧,我听你的!”

    “铁铲不要扔,没有它我们逃不出去!”朱子湘提醒说。

    谭小苦又把铁铲拾起,手执蜡烛在墓室四处张望:“师父,哪里是门啊?”

    朱子湘找了一阵,就在一处停了下来,并认真检查后,就说:“当年朱成生根本就没能进入到墓室。”

    谭小苦问道:“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你看这石门的闩没有半点动过的痕迹,朱成生可能是因为找不到钥匙被拒在门外。”朱子湘说着就拨去闩,与谭小苦齐心协力推动石门,当石门徐徐启开,一股嗖嗖的冷气迎面扑来,差点把二人手中的蜡烛吹灭……朱子湘小心翼翼在前导路,并不时提醒谭小苦,“跟我走,小心点别怕。”

    谭小苦亦步亦趋走在朱子湘后面:“这么恐怖的地方,说不怕才是假的。”

    朱子湘也不多说话,走了约三丈远就停了下来,说:“看清楚没有,前面有陷阱!”说罢一跃而过。

    谭小苦走近一看,果然是一个深坑,坑内不知是何物,有一股怪异的气味,他不敢多看,学师父一跃而过,然后问道:“这坑是干什么用的?好像还有股味道。”

    朱子湘说:“这坑是水银池,原来上面铺了一层极薄的木板,小孩子踩在上面都会掉下去——当年朱成生就是掉入这池内中毒加上惊恐才死掉的。”

    谭小苦说:“听说水银如果不吃下肚去是不会死人的,他九成是吓死的。今天一早谭家村也有小孩子被吓死了。”

    “难怪晚上有女人哭‘心肝宝贝’。”朱子湘说了一句也不多问,一心在前导路。

    这墓道和那边的“安全甬道”比较没啥两样,谭小苦走了这么久除了遇到水银池外,再无其他陷阱。也许是师父熟悉这里的机关不去触摸吧?不得而知,他也不想多问。师徒二人终于走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封土。这时二人明显感觉到呼吸紧促,手里的蜡烛光扑闪着像是要熄灭的样子。谭小苦知道把眼前这堆封土铲掉才可以逃生,未及动手就问道:“师父,这些土有多少,一下子铲得完吗?”

    朱子湘说:“比那边少多了,不过也有十几方吧。”

    谭小苦一听就懵了:“十几方?那得干多久啊?空气快没有了,我们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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